2010年8月10日 星期二

●紅塔的故事

我走在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踩踏過的石板路上,心中不禁有種奇妙而神秘的感覺。我想知道,千年前是否有人想過,千年後會是誰留連在同一路段?而從我開始的千年之後,又會是什麼人踏在我腳下的這些石板上?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人們玩笑說,這城的年齡比上帝還老。城的東邊是一條早已廢棄的護城河,河的一邊綿延著堅實巨大的高牆,另一邊則是一大片青嫩得似乎就要滴出水來的綠色草坪。

在安靜土地上述說著兩千多年歷史的索羅囤 (Solothurn),人稱瑞士最美的巴洛克城,位於瑞士西北部,是索羅囤邦的首府,臨近德、法邊界,在西元前已有凱爾特族定居。由於索羅囤就在從東南部西歐進入萊茵河的要衝地段,深具戰略價值,羅馬人便把這城建設成軍事基地。而索羅囤也被稱為「大使城」,是因為1530年至1792年間,它一直是法國大使的駐留地。面積約略六平方公里,人口只有一萬五千左右的索羅囤,就在屬於汝拉山脈(Jura)的白石山(Weissenstein)腳下,城內有阿雷河(Aare)悠悠流過。大型綜合醫院、美術館、音樂廳,以及無數個公私立博物館,或矗立或隱藏地散佈在這小平原上。

索羅囤城雖小,卻有歐洲典型大城的氣派。它的城牆厚實,一幢幢紅屋頂、白灰牆凝重深沈的建築,排排相連成縱列矩陣。並不寬闊的街道整潔嚴謹,領人步入幽靜蜿蜒的深處。在旅人的寬心閒步中,有時出現一家全白裝潢,亮著前衛藝術燈飾的商家,有時是門禁森嚴,只有一片小銅牌上書「舊天主教派聯絡中心」的機構。索羅囤許許多不經意的驚喜總是等著人去探採。

索羅囤有四座拱形城門面向四方,我喜歡開車從東側的公路向著它筆直前進,在到達東門之前,遠遠便可看見St. Ursen大教堂墨綠的圓頂。從有著專為女士預留位置的地下停車場步上舊城中心,兩旁全是商家店面,安靜幽雅。晴天裡,繁花的色澤更加突顯深濃。週六早晨的市集,雖是人群擦肩磨踵,卻也閒適無爭。

站在St. Ursen大教堂高高築起的階梯上,眺望筆直的石板路,我似乎看到了中古時代宮廷裡身穿彩衣緊褲,戴著尖頭小帽專門取悅國王的弄臣,在石板路右手邊的麵包店裡咬一口剛出爐的牛角麵包,到隔壁服裝店裡披上一條從中亞進口的緞質圍巾,又急急忙穿過市集的蔬菜、乳酪攤子,撞倒了花農的紫色天竺葵,踢翻了盛滿蕃茄的木盆子,輕盈地跳進對面的藥妝鋪裡灑遍不同的香水,再到光碟店裡戴上耳機聽著轟隆隆的現代音樂。

我走在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踩踏過的石板路上,心中不禁有種奇妙而神秘的感覺。我想知道,千年前是否有人想過,千年後會是誰留連在同一路段?而從我開始的千年之後,又會是什麼人踏在我腳下的這些石板上?

經過路中央身著羅馬軍衣、手持旌旗、配備盾劍的聖烏爾斯像噴泉,左側便可看到一個書報攤。不認識索羅囤市的人走過書報攤之後,通常會被旁邊鞋店外擺的便宜時尚鞋子所吸引,卻不知道自己已錯過了舊城內精緻高雅的「紅塔」餐廳!

不怪旅人,是紅塔自己獨特深居的態勢讓人無法直接窺探它的容顏。然而紅塔的傲慢,並不減損老顧客對它月月年年的青睞;相反地,正因為紅塔有種奇特的過濾力量,去到紅塔的人,總有些令人無法言說的相似之處;他們往往衣著端莊、舉止高雅,不論年輕、年老,他們神情言談所透露出的人文風範,在自由、多元成為主流而讓當代人變得隨便、渙散的西歐氛圍裡,並不見得是理所當然。

從書報攤的側面長廊走入,推開玻璃門,便看到一個空間不大的前廳,牆上是紅塔旅館、會議室、頂樓雅座的廣告,經過衣帽間後往前深入,才是寬敞的用餐大廳。放眼望去,白牆上無數個古典掛鐘,似乎正記錄著時光的無情。走在墨綠白相間的柔軟地毯上,深棕色原木桌椅錯落有致地擺著,一股溫暖踏實的感覺便從心中緩緩升起。著白襯衣、黑窄裙的女侍端著熱食、甜點,熟稔地穿梭座椅間,不時問著食客,餐點是否對味了。人們知道,只要是紅塔所提供的,不論是一杯附有奶精、糖包的立頓紅茶或經典咖啡,一塊不假外製、純正質厚的黑森林蛋糕,或是廚房以新鮮食材細心烹調、裝飾的精緻餐點,必定和他們所付出的價位相稱。

我愛來紅塔,是因著它的座位寬鬆,人人雖然說著話,桌與桌之間卻不會彼此干擾。從入座到點餐有著適切的相隔時間,從點完餐到第一道餐食上桌,以及每道食物之間的相隔時段,也都是顧客所期待的。讓用餐順序流暢無阻,靠的是專業服務訓練,在這一方面,紅塔幾乎是無懈可擊。翻開菜單,紅嫩的鮭魚片就已在純白的奶油濃湯裡浮沈,主菜是冒著輕煙的焗烤馬鈴薯,配以淋上專製調味醬的小牛排及當季蔬菜,甜點當然少不了提拉米酥加紅酒李子,而香濃的咖啡也並不完全宣告用餐結束,一小杯清水般透明的grappa(義大利白蘭地)才是讓人步出餐廳後,仍然温辣到心底的完美與滿足。

索羅囤城古老悠遠,紅塔自身的歷史也可上溯到十八世紀中葉。集歷史與神學知識於一身的索羅囤人Urban Fink在梵蒂岡機密檔案室裡工作相當一段時間,並發表了歷來教廷與瑞士外交狀況的一系列文章。在他的報告裡就有發生在梵蒂岡與紅塔餐廳之間的一段小故事:

那是1760年的耶穌受難日,兩名在羅馬從事借貸工作的職員搶走了一批價值連城的珠寶後,向北潛逃,他們經米蘭進入瑞士。當時梵蒂岡派駐瑞士琉森(Luzern)的官員立刻接獲通知,並轉傳瑞士其他各邦通緝這兩人。兩名搶匪在法語區的日內瓦將贓物脫手後,繼續逃亡至德語區的索羅囤,以假名住入紅塔旅館,並且「渡過最美好的十三天」,後來卻被認出而被捕,失竊的珠寶也得以物歸原主。1760年5月6日索羅囤政府在給教宗Clemens十三世敘述事情經過的報告裡,甚至提到「紅塔」是索羅囤最好的餐廳。教宗為了感謝索羅囤各方的協助,在短短兩週後便頒發了現仍存放在索羅囤地方政府檔案室裡的重要通諭。

一個和煦的春日,我開車穿過林子,意圖捕捉藏在青葉間的燦爛陽光,目的是要去紅塔點一客粉紅色的草莓蛋糕,並且在香濃的咖啡氣味裡展讀袋子內那本粉紅色的Elizabeth Bishop詩集。我乘電梯到達紅塔五樓的餐室,撿個靠窗位置坐了下來。和首都伯恩一般,索羅囤舊城區的房舍大都不過一兩層,我居高臨下,放眼窗外是鱗次櫛比的紅磚色屋頂。等待咖啡的時間裡,順手翻閱在進門處拿到的觀光小冊子,吸引我的,是紅塔的另一個故事:

餐廳兼旅館的紅塔數度易主後,1830年代由梅濂家族所擁有。梅濂先生的二十七歲女兒卡洛琳娜在舞台劇演出時,和也在同一齣戲裡,年近四十的繪畫好手馬丁相戀。馬丁在索羅囤一地的名聲並不怎麼好,他曾讓罹患肺病的德蕾西亞懷了身孕,就在她將要分娩的前一週,馬丁才勉強娶了這名二十歲的農家女為妻。婚後所產下的女嬰卻只活了一天便夭折,馬丁把這個婚姻看成是綑綁他手腳的陷阱,是他生命的包袱。1831年德蕾西亞死於肺結核,馬丁這時才發覺自己原來深愛著德蕾西亞。他曾畫了德蕾西亞臥病期間的樣貌,妻子死後,他把這畫作如同亡妻遺物般地保存著。

馬丁原是個放蕩不羈的人,他和紅塔餐廳老闆的女兒卡洛琳娜相戀之後,雖然大幅改變了衣著外貌,梅濂先生卻不可能對這中年男子的行事舉止視若無睹,而馬丁的經濟情況也是阻礙他和卡洛琳娜結合的原因之一。然而讓早已私訂終身的兩人無法組織家庭的關鍵因素,竟然是卡洛琳娜自己一手促成!

卡洛琳娜天真地寫信告訴馬丁,紅塔有個女侍暗戀他。風流成性的馬丁當然不會讓自己有所發揮的機會平白溜走。相對於卡洛琳娜的矜持,女侍的大膽鼓勵了馬丁常在月夜時分潛入她的房裡。卡洛琳娜知情後,萬念俱灰,於是決定下嫁父母另外為她物色的人選,並在婚禮舉行前不久給馬丁寫了封心碎的信函,指出,讓她決定結束和馬丁之間「不算短的、充滿陰鬱、只帶來各種憂愁」關係的,不是父母的壓力,而是馬丁的不專情。她寫道:「…您了解我和家庭產生不愉快的原因,卻從未尋找將我從這些桎梏裡解放出來的辦法。並不是我那可憐母親的哀求與恐嚇逼迫我做出這個決定,而是我深深覺得,您對我缺乏真正的愛意才會讓您對我這麼冷漠…」

就在卡洛琳娜舉行婚禮的那天,馬丁像個野人一般,放逐自己於山林田野之間。他幾乎不吃不睡,只喝濃烈的咖啡和劣酒,企圖把即將消失的生命精靈一鞭打上青天。

馬丁繪畫的天份讓他名聲大噪的同時,也正是他健康出現嚴重問題的階段,他的身體與心靈劇烈受創,死時只有四十二歲。

細細讀完的紅塔故事多麼令我唏噓。從十九世紀的愛戀神遊回來,我望著遠處的阿雷河粼粼,河面上的黑鳥群飛;一下間,不知道應該為卡洛琳娜的心碎傷神,還是為馬丁的莽撞扼腕…

把Elizabeth Bishop擱下吧,我心中浮現Weldon Kees的Return of the Ghost:

而現在夜晚開始了。你的缺席孵育
一個更長的靜默穿過房間。我們被自己附身。
有個快門直敲打著腦門
老舊的蜘蛛網在眼睛後頭懸掛
心裡的哀悼執著地生出警告
悠遠的鬼魂,房子的朋友,留駐!
過往,是我們傾圮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