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6日 星期三

●情寬終續紅景殘

她,穿得一身棉衣縞素,銀髮柔軟,耳梢別著一朵玉蘭,清浮幽香。唐幻,兩手上的皺紋細細,眼神迷離,坐在狂飛的黑字底下,靜得透明,如同不在現場。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作者按:下面短文是已出版小說「此時此刻我不在」的後續想像。「此」書描述1927年出生台灣的女子唐幻,一生中所遇見兩名男子並因著他們而改變生命路途的故事。這兩名男子分別是台灣的藍明(與唐幻年齡相仿)與瑞士的揚(比唐幻約年輕二十歲)。唐幻經歷1947年二二八事件之後的白色恐怖時期,經香港、倫敦,輾轉到達蘇黎世之後,又親歷1968年代世界學潮帶給蘇黎世的衝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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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家在蘇黎世郊區的餐廳。天晴著。風,還沒來。

懂得的人,搭個公車便可直達它對面給附近居民踢足球的青草場子。過了街,到了這面,就是春華園。不懂的人,開著車七彎八拐,駛入地下道,駛上四線道,好不容易找著了,方便停車就成了理所當然的賞報。

四十多年來,老字號的春華園從不缺食客。

推開雕滿大牡丹的雙面厚玻璃門,步入春華園的人必須立刻對面一道懾人心神的紅牆。那牆,血紅、巨大、高挑,牆中央是自上至下,兩直行的中國狂草書法。那些黑字,迎著進門的人飛奔而來;人的耳,感覺得到黑字旋出的風。

偌大的場子,站著多少黑桌、黑椅,面平厚實,不願雕琢。一排橫桌,與紅牆平行。對著橫排叛逆的兩道垂直桌椅,延著左右雙邊的玻璃牆順勢平穩地就位。週一下午,通常人不多。

她,穿得一身棉衣縞素,銀髮柔軟,耳梢別著一朵玉蘭,清浮幽香。唐幻,兩手上的皺紋細細,眼神迷離,坐在狂飛的黑字底下,靜得透明,如同不在現場。

場子右側,玻璃牆外釘懸著攤開來藍白條相間的遮陽蓬,蓬下是一大簇一大簇艷放的絳紫天竺葵。延伸出去的外界,忽而走過兩個行人,忽而駛過一輛白車。左側,盈盈成群的綠竹矗成一道長廊,似乎就貼上了玻璃牆。竹廊外,草長蔭蔭,無蝶也無蜂。

竹玻牆邊中段對坐著兩名年輕男子,是在任何場合都要招引眼光的人吶,怎麼一式地儀表叱咤,繾綣風雲?

一個穿著白襯衣、黑西褲。他的亞洲體態瘦削高挺,稍許疲累的身形映發出那麼年輕而不需要有的深沈。另一個,把青春修長的自己隨意裹入藍恤衫、牛仔褲裡,他額上的幾綹頭髮不馴,每一次藍色雙眼的眨動,便要透露出一絲心底的滄桑。

1947年的藍明點了一壺香片,1968年的揚點了一杯咖啡。同是二十出頭的他們,分別從自己的冥邈處來到二十一世紀的春華園 – 這個藍明從來就不識,揚雖曾短暫工作過,卻遷了位址許多年的中餐廳。

兩名男子,尷尬對坐,不動不語,各有心情。
「我們的作者讓我先認識她,她當然屬於我。這,你應該明白。」
藍明終究開了口。他不急著喝茶,直接看入揚的眼底,清楚地說。
「可是你已經死了,你懂嗎?你已經死了!」
揚毫不示弱。他有要回唐幻的千百個理由。
「我的死亡不是自己願意、自己安排的。那是個天衣無縫的密謀,究竟我們行動的風聲怎麼走露,我到現在仍不清楚。所以我的死亡不可以是失去唐幻的懲罰。」藍明為自己辯護。
「你的死所帶給唐幻的災難,任誰都不會原諒你。」
聽得出來,揚有意以言語追殺。
「別忘了,我不死,唐幻不會從亞洲到歐洲來,你也不可能遇上她。」
藍明想到唐幻的飄泊竟然讓眼前這人做了殘酷的收拾,他不忍,也不甘心。
「你可知道,她是怎麼受到你那未婚妻表親的羞辱?你可知道,你失踪後,她是怎麼上天下地去找你?」
揚說得那麼錐心。藍明自然也痛苦。
「上世紀二十年代的台灣社會仍有那習俗,其實我小時候訂親的事早已解決,唐幻就要是我的妻子已成定局,只要沒…只要沒發生…」
藍明突然接續不下自己的話。這和原來的他,多麼不相同。
「只要沒發生那件事,是嗎?你是領導人,只允許沒有家室的人加入行動,自己卻私下和唐幻定情。你是明知故犯,傷她太深,唐幻怎麼可能還會要你!」
揚為唐幻討公道,他不讓藍明喘息。
「唐幻了解我太多太多,她是精神上的白色恐怖受害者…」
「你胡說!你自私!」
揚一手重捶黑桌,打斷藍明的辯駁,說:
「唐幻的失心瘋是你引起的,她的坎坷是你造成的。就在一剎那間,正當她在河邊認出你屍體的一剎那間,唐幻不再是她自己。她跪在你身旁,企圖以她漆黑的長髮遮蓋你赤裸的身體。你無數的傷口是一支支射穿她心窩的毒箭…」
「這是作者在情節上的安排,我沒有反對的餘地…」
藍明有著滿心的無奈。
「還有,唐幻終其一生總是夢到一批要取你性命的狙擊手。他們把拔了毛、剝了皮、發出惡臭的動物屍體拋向你,對你示威。你的聞風不動、視死如歸,讓唐幻焦急、心痛。你就這麼會裝英雄,這麼會折磨她!」
揚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毒言毒語。
「你自己呢?」
藍明從丹田一出氣,挺直了身子,靠向桌沿,說:
「你先愛上我和她的女兒玉蓮,不多久卻又改變心意,向唐幻下手。這樣好嗎?你道德嗎?」
藍明緊抓機會,一句話便刺中揚的要害。
「我知道自己對不住玉蓮,可是我從不後悔對唐幻動情。我不能一天不見她,不能一天聽不到她的聲音。」
揚不說假話。
「不,你並不愛她,你只是找到一名纖弱成熟的女子,好讓你的切.革瓦拉式的西方革命情懷有所依託。」
藍明狠狠地報復著。
「這你就錯得離譜了!如果我只是因著革命,玉蓮已經夠好。她不但會參加行動,也一定會跟我去中國。」
「為了滿足自己的想望,竟然向足以當你母親的唐幻示愛。你因著自己的私心而把她折磨得老毛病重患,讓她不時要把自己從現實抽離,退縮到自己的世界裡。其實你只愛你的世界性學潮、只愛你自以為是條好漢的叛逆,完全不顧唐幻的思慮!」
藍明提高嗓門。他沈著的臉龐籠罩著一股怒氣。
「那是作者的安排,不是我的本意。當時我雖離開瑞士,卻也進不了文化革命的中國,而是留在香港自我放逐了許多年…」
「自我放逐?」藍明搶了話說。「我怎麼會不懂你們這些六八年代人的心態。你們是假革命,真搗亂!」
「請你尊重你自己,不要無的放矢。」
揚恨恨地說。他突然彎下了腰桿子,嘆了口氣,啜了口咖啡,才又開口:
「那時我不敢回來,因為回來就必須面對兩個問題。一個是,我必須以什麼樣的我去愛唐幻?另一個是,我必須以什麼樣的我面對自己的失敗?我自認為周詳地計劃蘇黎世火車站前的示威,卻完全沒料到,有人會利用那次活動做為自己以暴力反抗社會的方式…」
「你離開前,竟然約唐幻和你一起走。你究竟有什麼企圖?你知道她有餐廳要經營,你知道她無法向玉蓮交代,你知道你正強迫她片片撕裂她自己!」
藍明咄咄逼人。他要揚對唐幻後半生的波濤負責。
「唐幻和我一起離開瑞士可以解決兩個問題。第一,我可以不需要面對我父母及社會的壓力,自在地和唐幻一起生活。第二,我可以不需要和蘇黎世這些只想讓媒體吹捧的大學生周旋,而和一批有肝膽的中國人一起幹革命…」
「你完全以自己為思考的中心,結果呢?」
「結果?是的,現在你可以放肆地嘲笑我。就在那最後一刻,火車即將離站,我從車廂裡探出半個身子,焦急地望向空曠的月台,卻看不到唐幻的蹤影。知道她不來了,我想到死,如果能和你一樣,一死百了。不是我逃避,而是死亡可以立即結束迫在眉睫的糾纏與矛盾,雖然它也會衍生其他新的問題。這,你應該也了解。可惜作者並不按照我的意願安排。」
「你懦弱了?」
藍明也彎下了腰桿子,溫柔起來。
「是的,我懦弱了。這世上沒有人相信男人也會一往情深,像你;更沒有人相信,一個男人會對比他年長二十歲的女人一往情深,像我…」

暖和的空氣凍結在揚的這幾句話裡。不知怎地,外頭的天,突然陰了。兩名早已活過半世紀的年輕男子,在春華園裡雙雙沈默下來。那不遠處的唐幻,輕輕站起,緩緩轉身,她神顛魂潰,頭也不回地走入身後的紅牆裡。牆上的黑字自在地舞著:

情寬終續紅景殘
煮情濃沸正告寒
揮刀斷夢無痕處
三柱煙嬝祭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