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8日 星期五

●掠影重重

年輕人只有一種語言:不好意思喔、要幸福喔;只有一個動作:在相機前,手比劃著V,嘴說著「耶」;只有一種性別,因為男人不為自己發難,不以雄性為豪!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忘了有幾年固定在這航線上起降,不斷重複的結果,每一個在航廈裡的走步似乎全踏在不曾更迭的時間點上。一樣的自動門,一樣的地勤人員,一樣的穿梭電車,身旁的旅客,也如同原來的那些,和我一起旅行數年。

總是要乘著電扶梯下到那層島內南飛班機的候機室,才清楚意識到,對我認生的西歐風情與人,已在十多小時飛行的機艙裡退位隱沒,映入眼簾的,換成是我對他們認生的台灣人臉和語言,卻是奇異地熟悉。

早晨透陽的小機艙裡,跨頁彩像的報紙在人們手裡翻躍。艙外的雲朵飄浮無言。直到後來,接機人的車裡響著有趣的老歌新調,才明白,原來有人嘗試把柔情唱成飛揚。道路上的卡車、機車齊奔,串聯成一股巨大的時間流,淹沒這座百萬人的都市。

九月的熱,不再是不可饒恕。涼鞋走過無止盡的店面,讓機車圍繞而找不到入口的超商、把桌椅擺上騎樓的麵攤、豎起來的紅旗上是「網內互打免錢」的白淨手機行、一眼讀不盡價目表的早餐店…這些商家,或許換過了幾多老闆,卻不是金融危機的因緣,是我家鄉人的習性,一種慣於田海變遷,以及在大起大落之後,把生命終結在病床上的固執。

一旦陷在摩托車陣裡,熱氣便急呼呼地包裹來自冷氣房的肌膚。排氣管大方地輸送廢氣給都市水泥牆壁,以及在牆壁與牆壁之間穿流、生活的人們。少於五十米的道路在人不多的午後,仍然執意要亮著三十秒的紅燈。其實綠燈不見得代表通行,就要過馬路的人,怎麼面對從左右邊竄出的摩托車?怎麼閃避一部粗暴橫在身前的黑色Mercedes-Benz,E200?

火車就要進站時,為什麼兩邊的樓宇必須那麼斑剝、灰撲與醜陋?而一條條寫著看不出字意的塑膠帆布像是再也裹不住潰爛傷口的繃帶,幾邊遭胡亂捆綁在鐵杆上,沮喪而奄奄一息地垂掛在壁癌上顫動。

亮晃晃的夜市。錢包攤、盬酥雞攤、耳飾攤、T恤攤、可樂餅攤…的旁邊總有支配販賣者細算是否要稍微妥協的精靈飄浮圍繞。鞋店、遊戲店與那家從外面黑到底面的時髦服飾店裡的Hip Hop音響,抽搐每個踏進這場域人們的神經,讓人以為市府規定商家必須有夜店的風華。

這城市裡,永遠有高低不平的騎樓誘人跌跤;永遠有施工後不收尾的凹凸水泥殘餘以積蓄雨水豢養蚊蠅。電視裡漂亮的人們訴說著他們的羅曼蒂克,電視外喧嘩有禮的凡夫粗婦忙著掙錢也忙著生病。讓層疊無數等待修改的衣服吸走大半空氣的一樓空間裡,就擺在兩架縫紉機中間的嬰兒床上,坐著張開小細眼看世界的,標示你我共同未來的小娃;而躺著的,是吃剩的米果以及沾有鼻涕的小白熊。

一個邊往臉上擦粉邊走路的女孩迎面而來。三個坐在騎樓廊柱邊喝飲料的年輕女子,全都貼上了假睫毛,全都提個小包包,全都忙著打手機。年輕人只有一種語言:不好意思喔、要幸福喔;只有一個動作:在相機前,手比劃著V,嘴說著「耶」;只有一種性別,因為男人不為自己發難,不以雄性為豪!

三節車廂的捷運在地底奔跑穿梭。大熱天裡有等不來的公車,以及跑紅白帖的立委。沒人聽過印度新德里市中心恐怖份子襲擊的緣由;沒人分得清究竟在利比亞還是在賴比瑞亞住著阿拉伯人;沒人知道蘇丹達富爾的屠殺事件;也沒人在意科索沃到底在地球還是在火星上…

把總統當成內政部長使用。大學生淪為高中生的程度。汽車以機車的規模駕駛、停靠。拜拜人家利用那條美麗的綠色大道燃燒金紙做成的樓房、地契,錢灰就飛下發出不良氣味的大水溝裡。市音的吵雜與市容的繁亂、不協調,正如電視裡尖起嗓子的男女播音以及螢幕上的跑馬燈效應。而我,竟然也學會了在手機突然的振動後,不禮貌地打斷正在進行中的談話。

故鄉是進步了,我要的,卻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