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20日 星期三

初期基督團體的樣貌

耶穌死後,許多追隨者相繼被捕,主持人伯多祿則逃到五百公里遠的Antiochia(今敘利亞境內,地中海旁)。那城住有三十萬來自各地的人們。富人讓武裝奴隸在夜晚舉著火炬為他們照亮街道,陋巷裡住著在社會底層為生活掙扎的貧民,他們習慣在大清早把夜壺往窗外倒。

 
文/顏敏如 Yen Minju

 
據說是在那一天,西元三十年四月七日,被羅馬士兵鞭打得皮開肉綻的那個人,頭戴棘冠,身背巨大沈重的木條,步履踉蹌地走在耶路撒冷Golgatha的石板路上。周圍的人們看著他的步步血痕,無助也驚惶。

他們叫他耶穌。讓羅馬人釘在十字架上。遭遇十字架刑的,他不是第一人,卻是第一個沒有正式罪名,也找不到確切罪狀而受罰的人。被釘穿手掌、腳掌掛上十字架的,比讓劊子手一塊塊割下身體肉片凌遲的人,斷氣得晚。十字架刑的設計是要人死得苦、死得慢。在受刑者腳下墊上木板以支撐身體重量,以酸醋澆淋因身體失水而乾裂的口唇,便是讓人慢死、苦死的兩個方法。

十字架上的耶穌像一懸吊起來的肉塊,他腳下的世人就是垂涎這塊肉的野獸。人獸以污衊、鄙視、唾棄啃噬附著在那肉上的靈魂。耶穌究竟做了什麼,必須承受這般不堪?這一質問,對當時的人是牆角下一個看不見的黑點。然而,宇宙的不可測度也就在此。正是從這黑暗處,正是從耶穌破敗的軀體、從他遭鄙棄的靈魂,誕生了人類史上最大影響力的基督宗教!

基督徒相信,耶穌由無玷瑪麗亞所娩生。希臘哲人Kelsos則說,耶穌原是個非婚生兒,他的母親其實是受孕於一名羅馬士兵,為了保存名節,才有大天使造訪的「神話」故事。這個反對者眼中的私生兒成長於Nazareth,是Galil湖區一個約有二百人口的窮鄉僻壤,許多人住在地窖、洞穴裡,靠小本生意或從事手工維生。女人清早將麵包烤好,讓男人帶著下田。晚餐偶而有魚可吃,肉品則根本談不上。這情形從當地出土人骨化驗缺少鐵與蛋白質的結果,可見一斑。

由於羅馬當局規定,十四歲起就必須繳稅,不難想見,耶穌也應該在這年齡開始離家到外地做工。那時應該沒有失業人口,因為羅馬官員和自願附屬於他們的「猶太王們」正大興土木,在城市裡蓋建公共澡堂,湖邊也有了發達的捕魚產業。而背叛自己文化,向著希臘遺風傾斜的猶太人,則在離開那扎勒僅六公里遠,新蓋建的Sepphoris城裡,坐在可容納四千二百人的劇場裡享受演出。

年輕的耶穌也到猶太會堂聽道理,後來加入了在約旦河Peräa地區,熱衷於反羅馬政權施洗者約翰的團體。逐漸地,耶穌有了自己的跟隨者,人數不過百來個。羅馬人曾記載,這個小團體「怕見光」、「在公眾場合默不作聲」。耶穌在西元二十九年去了耶路撒冷,他公開反對神殿稅及僵化了的猶太祭祀,猶太神長對他極其不滿,控告他褻瀆上天,並慫恿羅馬人將他送上十字架。

西元第一個半世紀左右,耶穌的小團體開始造反,並迅速將他們的福音勢力拓展到土耳其的Ephesus,埃及的Alexandria,法國的Lyon,以及德國的Köln,羅馬帝國的胃囊裡也因此而有了陣陣的悶痛。

耶穌團體興起之初的社會狀況與國際局勢並不看好,更不是福音傳遞的溫床。從日耳曼的大森林,直到美索不達米亞,整個羅馬約有三十個軍團散佈各處作亂。大批人口被迫遷移,淪為奴隸,百分之九十的人生活在有形的骯髒與無形的污穢中,絕大多數人口是文盲,城市裡充塞著乞丐與娼妓。

由於百分之十四的稅直接繳交羅馬,另外百分之二十一交給耶路撒冷的神殿,農民不但不堪重稅負荷,也失去了賴以維生的土地。為了減輕負擔,人們以羊膀胱做保險套避孕,以彎曲的鐵線勾出胎兒做人工流產,即便法令規定,沒有孩子的人須繳交罰款,某些權利也會受到限制,卻仍有人因供養不起下一代而自願受罰。當時的羅馬,由於貧富懸殊過大,反抗力量因而四起。

基督徒因拒絕向帝王像獻酒、敬香,也就在政治上犯了錯誤,受到虐刑;「嘮叨囉唆」的信徒便成了慘遭割舌的烈士。在一個隨時有神怪教派出現的社會裡,讓人繪成驢頭的耶穌究竟能有什麼提供?龐貝城裡下流的性壁畫,道盡某些羅馬人是生活在何種不堪的情境裡,誰會聽取「愛近人」的福音?哪一階層的人願意讓救世主點燃他心中善的火花?

就在這種時代背景之下,耶穌的「愛近人」其實是「財富平均分配」的範例。他的道理「和饑餓的人分食你的麵包」、「將你的衣服遮住你赤裸的兄弟」,則是反對不義社會與殖民統治的無暴力抵抗。

就在施洗者約翰住在沙漠裡,以蝗蟲為生時,耶穌卻和富有的既得利益者同桌共飲;他的反對者於是稱他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乞丐和尚」。而那時候的猶太拉比們穿著綴有寶石的蓋袍,晃走在陽光普照,以優質良木修建的雅威廟堂,鎮日忙著維護舊約教導的純淨,監督人們是否按照規矩飲食生活;光是宰殺牲畜祭獻,不就有必須遵守的二十四道手續有待控管?

耶穌死後,許多追隨者相繼被捕,主持人伯多祿則逃到五百公里遠的Antiochia(今敘利亞境內,地中海旁)。那城住有三十萬來自各地的人們。富人讓武裝奴隸在夜晚舉著火炬為他們照亮街道,陋巷裡住著在社會底層為生活掙扎的貧民,他們習慣在大清早把夜壺往窗外倒。

當時羅馬帝國的大城內已有許多猶太團體,羅馬城本身及埃及北端的Alexandria也不難見到猶太會堂。受過教育,在希臘文化中成長,也和耶路撒冷廟堂時有聯繫的猶太人,則受到基督團體「廢除割禮、飲食規矩及慶典節日」主張的強烈吸引。這些不在自己土地上生活的人,卻因著必須遵守傳統,而遭遇無法融入當地生活的困境,基督團體讓他們安心地捨棄猶太人特有的規矩,無疑是真正的「福音」。

早期教會和其他信仰團體免不了有許多衝突。而和同樣是猶太人卻有不完全相同信仰內容猶太教的嫌隙,在一開始便已存在。保祿認為,猶太正統派殺了耶穌也迫害耶穌的跟隨者。生活在羅馬城內的基督徒因害怕遭遇不測,就連面對羅馬歷史學者貶損他們「神長的生殖器也值得崇拜」的話語屈辱,都得忍氣吞聲。

西元六十四年尼羅王大肆追捕基督徒;而一場大火燒去神聖羅馬城十四區中的十區之後,搜捕肇事者的矛頭自然指向基督團體。遭到逮捕的基督徒,不是被裝入獸皮裡餵狗,就是轉製成夜間照明使用的火炬。

羅馬人喜愛賽馬、粗俗的戲劇以及血腥的運動,這些全是基督團體禁止的項目。而斜靠在躺椅上狼吞紅鶴舌頭的羅馬執政官,也絕不可能聽得進「不工作者不得飲食」或「人不能侍奉天主也侍奉財富」。

物換星移,時序進入了第四世紀,有著受迫害傳統的基督徒,卻主導了一處歷史上的大轉折!

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Helena原本是飯館老闆的女兒,婚後遭丈夫遺棄而長期沈淪。就在她失落的那段時間,基督徒幫助她、鼓勵她重生。後來,Helena不但接受了基督,更在七十多歲時長途跋涉到巴勒斯坦,並拜訪了耶穌的出生地。君士坦丁受到母親的影響,信了基督;之後,羅馬官員、將領相繼領洗。西元三百八十年,從東方來的信仰,一躍而成了羅馬帝國的國教。君士坦丁送給基督徒大筆的土地,並宣佈星期日為假日。

羅馬的宗教原本屬於有成就的人,他們崇拜成功,歌頌美麗、青春、財富與權力。許多所謂的聖地,不過是赤裸裸的風化區,女神長也就是娼妓。基督團體卻帶來不同的訊息,宣佈墮胎是罪惡,去慾是美德,讓男人嚴守紀律,戒除酒、娼、賭。不許離婚的訓示則保障了女性的生活。基督信仰支持社會弱勢,改變人的價值觀,認為每個人享有相同的人權;更要人「愛近人」,甚至「愛敵人」。歷史目擊了一個窮苦的小村民耶穌,如何破折它強者恆強的定律。

然而,正如同所有自豪於擁有悠長歷史的團體,基督徒也豢養了自己的野心。

得勢後的基督徒卻反過來操弄、污陷羅馬官員,以宗教理由讓戰爭合法化,使得基督信仰和暴力結合,排斥教會內的和平倡導者。教會導師Clemens和Origenes宣佈猶太人是殺死耶穌的兇手,宗教法庭也是暴力運用的一種手段。為了佔據人們的心思,教會傳播恐懼,極力主導人的生活;以槍炮拓展信仰,和掌權者同桌共飲;教會成功的部份原因實和暴力脫不了關係。

索性教會能自省抽身,接受啟蒙,不至過久同流,屈從權威。在歷史的進程裡,教會融合了對自己有意義也能加以利用的一切,擷取了希臘哲學,採用了凱爾特與日耳曼人的習俗,也容忍了雖是迷信,卻可安定民心的盲目虔誠。

教會反對共產主義,從社會主義裡學習了許多;為了在異邦人中傳播福音而展現出來的彈性,以及對基本教理的忠誠,也是其成功的必要原素。當今,基督信仰在全球化的進程中,提供了必要的倫理註腳,若能像在初始時憾動羅馬帝國那般,繼續並加強執行其愛近人,甚至愛敵人的義理,便可成為在目前日漸嚴重的宗教衝突中,將世界導向和平的重要工具。


註:Kelsos,第二世紀末的希臘哲人。他的著作The Ture Word是所能知道的,世上最早攻擊基督宗教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