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2月21日 星期一

●寶慶路二十三巷十五號

這麼個送葬隊伍,嗩吶、椰胡、小鈸、堂鼓的,節奏散亂,走音走調,加上女人伊伊唔唔的哭聲,惹得蠅蟲也要煩躁起來。這些人,又拜、又叩、上香、上飯、免不了也要兩個出家人頌經、安魂。


 
文/顏敏如   Yen Minju

那墳,簇新的。說是墳,其實倒嫌多了些,只不過是個壠起的土丘,旁邊圍著細繩,就等土木師傅砌個邊,蓋個頂,收個尾。苦主特別交代,那墓尾牆中間圓圈裡的張字得夠紅、夠蒼勁才行。前墓的姓名頭銜碑也馬虎不得,到底要洗石子的,還是安個大理石,他的家人吵了十天半個月也沒有一個結果。就連出殯那天,他父親和大伯還當著眾親友的面,差點大打出手,還是他母親的哭號,才止住了就要對衝起來的兩個男人。父親認為,就這麼個兒子,雖然死得不是很體面,死後總得給家人在這村子裡有個維持他張家原本就體面的理由。大伯卻不這麼想,說是躺在地底的他,年紀輕輕,為個無依無靠,也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女人丟了命,怎麼也不配有個好墳,死不安寧,也是應得。

這麼個送葬隊伍,嗩吶、椰胡、小鈸、堂鼓的,節奏散亂,走音走調,加上女人伊伊唔唔的哭聲,惹得蠅蟲也要煩躁起來。這些人,又拜、又叩、上香、上飯、免不了也要兩個出家人頌經、安魂。大熱天,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隊伍才又往回走,而且安靜了些,留下頭戴斗笠,脖子上圍著溼毛巾的墳地工人繼續剷土、砌磚,要給那人蓋個新厝。

她在遠處的一棵龍眼樹後躲著,心,怎一個碎字了得。她眼睜睜地看著棺木是怎麼吊放到地底的。是呵,那個在陽光下刺人眼目的橘紅色木柩內躺著一個她的人,按照風水師的交代,下穴時,頭腳都要對得準、擺得正才行。

她的號啕那麼地靜默,她的錐心刺骨那麼地雲淡風輕,她的不捨那麼地撒手揮袖。溽暑的日子,她一身冰寒。

怎麼回家來,也不去記憶。她把自己洗淨,換上白衣白裙白襪白鞋,梳妝了長溜的黑辮子,安靜地坐在木桌前,拿出右邊抽屜裡的白紙,她開始幸福地寫信。寫一陣,痴笑一陣,再寫一陣,再痴笑一陣。然後輕輕折起,放入白色信封內。

那小爐就和墳一般新。啪一聲,點上了火,白信就在小爐懷裡燒了個黑,連煙也不留一陣。她望著發暈,緩緩起身,再拿出抽屜裡的白紙,再幸福地寫信。寫一陣,痴笑一陣,再寫一陣,再痴笑一陣。然後輕輕折起,放入信封內。長白的信封,中間紅框內寫上「景衣若小姐收」,左邊寄件人處,是「內詳」兩個字,紅框右邊的收件人住址處,寫著「上河村寶淀里寶慶街二十三巷十五號」。然後,她出了門,把信拿到郵局寄了,心也安了。

兩天後她收到了一封信。拆開來,讀了。她微笑著把信收入信封,把信封放入左邊抽屜裡。她從右邊抽屜裡拿出白紙,開始幸福地寫信。寫一陣,痴笑一陣,再寫一陣,再痴笑一陣。然後輕輕折起,放入白色信封內。小爐還是新,上了火的白信,片刻不留地在她眼前一陣黑,像無夢的眠。她起身,再拿出抽屜裡的白紙,再幸福地寫信。同樣的收件人,同樣的收件地址,同樣地去郵局寄信,也同樣地放心安靜。

寫信、燒信、寄信、等信、讀信…日子過老了,辮子長累了,白衣白裙白襪洗黃了。在一個大雨滂沱疾風呼嘯的夜裡,她拖著一身的泥濘,去了不新的墳。帶著沈默的哀號,她單薄一身撲倒在大理石碑前,發銀光的閃電不住地照耀著她纖細的手指,一遍遍畫過碑上深凹的字:庚申年生,癸未年逝,張正棠。她一聲聲悠長地呼喚那只度過二十三個寒暑男子的名,寸斷肝腸…

怎麼回家來,也不去記憶。她把自己洗淨,換上白衣白裙白襪白鞋,梳妝了長溜的黑辮子,把疊滿抽屜及兩個大布袋的信全拿了出來。她讀一封,貼一封,就從她搆得著屋子的最高處開始。牆貼滿了,櫥子貼滿了,床舖桌椅貼滿了;貼上窗時,她看到自己的淚和打在窗上的雨,相互交疊,涓涓淌下。

窗子貼滿了,地上貼滿了,她把白信往自己白色的身子上貼。還剩幾封就歸那爐子吧。點火不過一眨眼,焰光通紅,所有的白都成了無夢的黑。

雨勢大,只燒了一間屋。第二天早晨,圍站了一圈人。屋子燒得俐落,就只剩了個「寶慶路二十三巷十五號」的住址鐵牌。鐵牌上仍殘留著幾顆雨水,在風裡,將滴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