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29日 星期一

眾聲喧嘩

威廉森強調,他是個一生都在尋找真理的人,這也正是他成為天主教徒的主要原因。針對他受到最嚴厲指責的,否認大屠殺的部份,他的反應是:「由於許多聰穎而有智慧的人和我的認知不同,我願意重讀歷史,只要找到足以反駁我的證據,我會改正,可是這需要時間。」

 
文/顏敏如 Yen Minju

 
2009年初梵蒂岡發生了一重大事件,這似乎不見諸於台灣媒體的報導,或許只有少數的台灣天主教徒曾經聽聞。事情是,現任教宗本篤十六世解除了司鐸兄弟團體(註一)四位主教的絕罰(註二),這四人之一的英籍主教威廉森(Richard Williamson)否認二戰時曾有猶太人死於納粹毒氣室,而否認大屠殺,在歐洲某些國家,是必須受到刑法處分的犯罪行為!

事情發生後,歐洲各國的媒體萬箭齊發,同聲質疑教宗支持否認大屠殺的威廉森,到底是何居心?身為德國人的教宗,親歷二次大戰,對於納粹行徑理應比他人有更多了解,卻膽敢為納粹暴行翻案,豈不和在伊斯蘭世界召開被西方視為否認大屠殺會議的現任伊朗總統Ahmadineja一般見識?

經過

司鐸兄弟團體由教會內極保守的份子所組成,反對支持宗教自由的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所做的決定,而在1988年與梵蒂岡正式分裂。四位主教的過錯是因為忽視教宗的首位職權,而遭到絕罰的處分。現任教宗是在接到四位主教所寫「堅信教宗的首位職權」信件後,為了填補教會的裂痕才解除他們的絕罰。然而這一舉措卻因著威廉森的思想言論悖逆了主流共識,而釀成軒然大波,嚴重危害好不容易由上任教宗所修補起來,天主教會和猶太人之間的裂痕。短時間內,輿論洪潮幾乎淹滅歐洲各大媒體。地中海另一側的以色列宗教事務部長甚至建議,教會應當斷絕和一個「有著否認大屠殺及反猶份子」團體的關係。事情的烈火甚至延燒到德國政治上層,女總理Merkel也出面要求梵蒂岡更清楚表態。她說:「如果梵蒂岡的決定讓人以為可以否認大屠殺,這事就不能等閒視之…」

威廉森是在接受瑞典電視台專訪時說道,他不相信曾有猶太人死在納粹的毒氣室裡;而死於集中營裡的猶太人數只有二十至三十萬,不是像歷史學家們所說的,有六百萬之多。如前述,否認大屠殺在德國也更是違法行為,不是受到罰款處分,就是進監服刑。瑞典電視台是在德國境內對威廉森進行訪談,德國是否有權處置威廉森,也成了一個話題。

威廉森本人所遭受的譴責,更是無以復加。他的倍受爭議,出自兩大原因。其一,他是極端保守並從大公教會分裂出去的司鐸兄弟團體成員,是個一般人眼中的邊緣份子;其二,他的反猶態度,不見容於歐洲社會。

那麼威廉森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一個主教如何甘冒大不諱並發出逆流言論?威廉森強調,他是個一生都在尋找真理的人,這也正是他成為天主教徒的主要原因。針對他受到最嚴厲指責的,否認大屠殺的部份,他的反應是:「由於許多聰穎而有智慧的人和我的認知不同,我願意重讀歷史,只要找到足以反駁我的證據,我會改正,可是這需要時間。」威廉森是因為讀了上世紀八O年代出現的,認為納粹毒氣室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說法,才有如此令人震驚的言論。他說:「現在有人告訴我,這學說已遭到科學上的反駁,我打算再次詳看。另外,我也購買了『奧斯維茲:毒氣室的技術與執行』,可以好好讀一讀。如果找不到足以讓我信服的證據,我會盡全力,不讓教會和社會因為我而受到傷害。」

至於世人對司鐸兄弟團體分裂教會的指責,威廉森表示:「只有抵觸教理、教義才是破壞信仰。梵二雖然宣佈不會增加新的教義,當今一些自由派主教的作為卻讓人以為教會有著無所不包的超級教理,並且把以獨裁手段支持相對主義的行為合理化,明顯抵觸梵二的原義。」

威廉森為他所屬的司譯兄弟團體辯護道:「兄弟團體只是要純粹的『天主教』!我們並沒發展出自己的教導,只是保存了教會所曾經教授並且付諸實行的。梵二之後,我們被排擠到教會的邊緣。而現在,『空蕩的教堂和年邁的神長』現象,清楚地指出,過去幾十年來的改變是錯誤的,所以我們的團體又回到了教會的中心。世人認為我們保守,然而只要我們等得夠久,就可以證明我們是對的…梵二後出現的重要文件裡,並沒有值得認可的地方。執筆者狂熱地寫下他們的想像,以為可以把人們像觀光客一般地聚集在一起;他們談及恐懼與辛勞,就連兩個超級強權之間的核武問題都提到了;如今,這些不都成了老舊的過去?梵二文件內容模糊不清,沒人知道真正的意義何在。梵二會議一結束,大家就開始各自為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才造成了今天的神學災難。我們到底要承認什麼?是模糊不清,還是災難?」

無論如何,威廉森對教宗是愛護而尊敬的。他為了自己的言論而給教宗帶來困擾,深感抱歉。對於媒體的口頭鞭笞,威廉森毫不掩飾他的鄙視,說,一個單純的訪談竟然能引爆特別是德國人的口誅筆伐,很顯然地,人們利用他本人做為攻擊司鐸兄弟團體及本篤十六世的工具,更說:「德國的天主教左派仍舊不能原諒拉欽革(Josef Ratzinger)成為教宗。」

威廉森對猶太教的態度,讓人認為他固執地反猶。針對這點,威廉森說:「根據聖保祿的說法,猶太人受愛戴,是因著我們的父,我們的敵人受愛戴,是因著福音。當今,『反猶』的內容有著不同的面貌,比方,批評以色列在迦薩的行動,就足以構成反猶的條件。教會的定義是,只因為某人擁有猶太根源便拒絕這人,就是反猶,是教會所不容許的…不言自明,早期有數目龐大的猶太基督徒,所以天主教會的創使者及其歷史中許多重要的人物全是猶太人。」這番話,讓人找不著威廉森反猶的確切根據。

當記者問他,對人權有何看法時,威廉森說:「如同其他的概念,人權也隨著政治風向而變動。當法國高舉人權大纛時,幾十萬法國人正遭到殺害;在人權是種由國家執行的客觀秩序時,反基督徒的政策卻不斷進行著。一旦為了保存個人的良心自由而反抗民主國家時,人權就變成了一種可以利用的重要工具。每個個體都需要這項權利以抵抗像雷維阿坦(作者按:Leviathan是舊約裡的海中生物)那樣的國家海怪。然而基督徒對於『國家』有個不同的概念,基督理論裡的人權強調,自由不在自由的本身終結。關鍵不在於『自由來自於什麼』,而在於『為了什麼才有自由』。答案是,為了『善』才有自由、才需要自由。」

事情發生後,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指責,梵蒂岡和司鐸兄弟團體所要面對的問題是,教宗要求威廉森主教收回否認大屠殺的作法,是否足以平息眾怒?

不同的意見

屬於德國司鐸兄弟團體的Franz schmidberger認為,否認大屠殺者只要嚴守教義,當然可以繼續留在教會裡。他也贊成教宗解除對四位主教的絕罰,因為「信仰變得無力,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基督宗教的社會裡」,教會需要更多人的投入。

德國綠黨主席Claudia Roth卻認為,威廉森一再否認大屠殺的心態,以及反民主的反動兄弟司鐸兄弟團體,都不可以是教會的一部份。德國猶太中心委員會也要求梵蒂岡應該和兄弟團體拒絕往來。天主教改革派人物之一的Hans Küng說,如果梵蒂岡再次對威廉森處以絕罰,應該是平息事端的可行做法。然而,專攻天主教會法理學的Monica Herghelegiu教授則認為,只有墮胎、觸犯告解守密規定,或任何違反教會共融的行為才受絕罰,否認歷史事件不可以是絕罰的理由。

一件教會內部事件引發輿論紛紛,事情的前因究竟如何,媒體卻沒功夫深入探索。天主教會內反彈的聲浪不下於猶太人團體,也有神職人員抱怨,梵蒂岡沒事先知會大家一起商量。

事實上,主教的職務和否認大屠殺的行為或思想沒有任何關聯,癥結不在「否認大屠殺」的本身,而在於,許多人(特別是猶太人)認為「教會對殺害耶穌的猶太人懷有敵意」的情結作祟。

實情

約一個月後(2009年3月),教宗在給全世界主教們的公開信中提到:

…對在教會法之外而受到祝聖的四位主教解除絕罰,怎麼會突然成為另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怎麼會突然成了拒絕基督徒與猶太人和好的爭端?…只要在教理議題上仍有歧見,司鐸兄弟團體的行事,就不會受到教會的承認。即使教會解除了對他們的懲罰,他們所行使的職權,在教會中也不生效。…那些「維護梵二精神」的人千萬不要忘了,梵二包含了整個教會教導的歷史,遵循梵二,必須接受經過長久發展而來的信仰,且不能斬斷其根。…接下來的問題是,教會難道沒有比解除這四主教的絕罰更重要的事嗎?…教會的共融是身為教宗責無旁貸的工作,此外,如果信心、希望、大愛是教會的中心要點,那麼中、小規模的和好舉動也必須受到嚴肅對待。為什麼不能對這些兄弟伸出和好的雙手呢?他們不也是深愛耶穌,尋求和好嗎?怎能把他們看成是一個邊緣的極端組織,而置之不理呢?…

教宗的信中承認,沒在一開始便對大眾就解除絕罰有一清楚的解釋,確實是一項缺失,而這個缺失是由於忽略了在網路上的意見所導致;卻也遺憾,天主教徒本身竟然也和其他人一般,「見獵心喜」地過大膨脹這個缺失,並對他本人及教會儘情攻擊!另一方面,教宗也感謝猶太朋友們,在短時間內把誤會抹除,再度讓友好的氣氛籠罩人間。

公開信發出後,瑞士媒體立刻又有了相當主觀的批評聲音,一位Martin Meyer寫道:一個在地球上無處不在的龐大組織,竟然輸給網路上的訊息傳達,暴露教會是個富足的無助團體。教會的訊息早已不受重視,這說明了,教會對現代社會有諸多憤懣,也懷疑其中蘊藏著誘騙與蠱惑。另外,一個超高智識不容懷疑、以天主代言人自居的教宗,是否能以豐富卻也引起混亂的辭彙表現出,自己是「以聖經為主,而飽受批評傳統」中的犧牲者,並將他的委屈描述為「在一場缺乏既定規範的討論中遭到誤解」?

然而,瑞士巴塞爾教區主教Kurt Koch對教宗公開信的解讀,卻讓人對教宗的信念與作為,有了深一層的認識:

…司鐸兄弟團體認為梵二「太先進」,是一個沒有接續教會傳統的斷口。正好相反的是,可以Hans Küng為代表的「改革派」,卻責備教宗過於守舊,只以傳統的思維解讀梵二的決議,而不把梵二看成是一個斷口。…司鐸兄弟團體認為梵二把教會「改頭換面」(Reformation,有如基督新教產生過程中的改革與變遷),而本篤十六世對梵二的理解則是「重整、重新塑造」(re-form)教會,他念茲在茲的首要工作就是消弭這兩個極端間的距離。…在眾多責備的聲浪中,教宗清楚地對猶太組織的代表們說明:「以憎恨與鄙視對待在大屠殺中喪命的人們,是違背天主與人類的犯罪行為。任何人,特別是那些了解聖經傳承,知道人是依天主肖像而造的人們,否認或輕視這件可怕的罪行,是無法接受、無法容忍的。」…David Rosen拉比(猶太神長)針對教宗這席話,說:「任何持平判斷的人,再也不能向教宗要求更多了。」如果一位猶太人能有這份洞識,對我們天主教徒而言,這個事件已沒有再爭論的必要。

一般認為,梵蒂岡在下決定之前,應先多做研究,多聽其他人的意見,多了解司鐸兄弟團體的內部情況。事情發生後,梵蒂岡並沒多做辯駁,而是很快地承認,因「內部溝通不足」、「缺乏咨詢」、「不夠專業」、犯了「處理上的錯誤」,而造成信任危機。

此次事件帶出了兩個問題,其一,司鐸兄弟團體的存在是否彰顯教會去從的危機?天主教會在一個以「民意至上」為主流思潮的世界裡,如何滿足「一個頭有一百種思慮,數十億個頭有多如繁星的思慮」?其二,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雖早有定論,國家法令是否有權力規定人們如何思想、如何看待這個定論?一個主教是否必須為其思想不同於某個定論而遭到攻擊?

教宗對分裂出去的教會團體伸出和解的手。尋找與重建教會內的合一,是教宗的職務,這也正是目前教宗所做的,不多也不少,沒有必要加入其他的思維與猜忌。
威廉森事件是個倫理問題,不是教會法的問題。教宗的行為以教會法為著眼點,其結果卻和世間主流輿論的訴求有巨大差距,這就是此次事件的關鍵所在。

教宗在公開信中也強調,司鐸兄弟團體必須先承認梵二的決議,才能受到教會的承認。他希望世人了解,他為司鐸兄弟團體能和教會融合所做的努力。一些重大議題當然必須清楚明白,另些枝節的、較小步驟的彼此接近也值得戮力以赴。這個時代,我們的信仰有如風中殘燭,當務之急是,不讓天主成為「古人、傳說」,並為人們敞開通向天主的大門。而這位天主並非即興隨意的一位,而是在西奈山上說過話的,其容顏,我們可在復活的耶穌身上,直到時間盡頭都可認出的那一位。

媒體嗜血,眾聲喧嘩。教宗的公開信應該能削弱批判巨浪,將世人帶入沈靜、謹慎的辯論程序之中。



註一:司鐸兄弟團體(SSPX,Society of Saint Pius X)在1970年由法國Marcel Lefebvre樞機主教所創,中心設在瑞士法語區。由於兄弟團體不承認六O年代梵蒂岡大公會議的各項決議(包括准許各地教會以當地語言進行彌撒),而從天主教會分裂出去,並遭教會處以「絕罰」,也就是斷絕和教會的共融,不能領受、施行聖事。根據教會法,他們的工作仍然有效,卻是非法(相對於教會法而言)。成員極端保守(和以色列屯墾區的某些超正統猶太教徒相當),子女眾多、不接受同性戀、反猶(因為猶太人是殺害耶穌的共犯)…
註二:絕罰,譯自拉丁文Excommunicatio,字面上的意思是「斷絕來往」,俗稱「逐出教會」。依照「天主教法典」中之規定,絕罰有兩種等級上的差異,第一為「主教保留」級,意指該絕罰可由各區主教層級(或以上層級)的神職人員取消;第二為「教宗保留」級,指該絕罰只能由教宗本人取消。另外,現任教宗可以取消前任教宗所給予的絕罰,且沒有任何時間限制。而絕罰有兩種,一種是大絕罰(Major Excommunication),即被逐出教會外並不得領受任何聖事。另一種是小絕罰(Minor Excommunication),受罰者仍是教徒,但不能領聖餐。(維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