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12日 星期一

富人進針孔

特別是華人,有著嚴重的反商情結,有財必不義,「財」必須和「閥」有所聯結,才是「社會正確」;連續劇必須朝「富不過三代」的方向發展,否則影響收視率。人人恨富有者,卻人人想致富;人人鄙視股市的內線交易,卻都想在內線交易裡插上一腳。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一般戲劇裡的呈現,富有的人總是被塑造成腦滿腸肥,左手拿伏特加,右手攬著女人的纖腰,坐在黑色朋馳皮椅上大放闕辭的禿頂商人。「這樣的人不知喝了多少人的血,啃了多少人的骨頭,才能成就他那令人作嘔的囂張與頹廢」是一般人對富有者的刻板印象。印象的形成不可能空穴來風,然而,事情一旦成了印記,造成刻板,人們便會停止探索真相,因為答案已有;卻沒料到,現成的、方便的答案往往是誤解的開始。特別是華人,有著嚴重的反商情結,有財必不義,「財」必須和「閥」有所聯結,才是「社會正確」;連續劇必須朝「富不過三代」的方向發展,否則影響收視率。人人恨富有者,卻人人想致富;人人鄙視股市的內線交易,卻都想在內線交易裡插上一腳。

富人令人厭惡,甚至在富裕的瑞士人眼中亦然。「大企業捐款純粹因著減稅」的說法,符合「市井正確」,大企業「做好事」會被懷疑其真正動機。就在這種心態背景下,當世界食品業巨人雀巢公司總經理Roland Decorvet當選為瑞士福音教會救助基金會(HEKS, Hilfswerk der Evangelischen Kirchen der Schweiz)的執行委員時,指責聲浪便一波波襲來;反對者高喊:福音教會基金會以維護世界市場弱勢者權益的律師自居,竟然能接受Decorvet為委員會成員!人們質疑,雀巢是否企圖以總經理跨足慈善事業的舉措,轉移社會對該公司所犯下一連串過失的注意力?其中的邏輯是:因為一個資本家不會是個好的社會主義實行者。

外界態度如此,Decorvet如何看待自己的角色?在接受新教雙週刊Kirchenbote訪問時,Decorvet表示,一般人不信任大公司涉足非政府組織活動的反應,不足為奇。他是以私人身份、以基督信仰、以他個人對教會的價值意義,做為行動指南。進入基金委員會,和他在雀巢總經理的職位絲毫無關,更何況也有人對於企業做公益事業抱持歡迎的態度。

這不是場對簿公堂的刑事角力,而是理性認知與冥頑意識形態的對壘。為了對事情有更客觀的評估,有必要知道雀巢到底在全世界行過什麼不義,以及代表雀巢Decorvet的真正心意。

受質疑的雀巢
雀巢之父亨利內斯雷(Henri Nestlé)是德裔瑞士人,原是藥劑師,在十九世紀中葉針對當時嬰兒極高的死亡率,發明生產了嬰兒營養麥片粥。歷經一百三十多年,雀巢公司不斷擴充壯大,並收購其他國家的食品公司,成為當今世界食品界的巨擘。

1970中至1980年代中期,雀巢和其他食品公司在發展中國家推銷產品的手法遭人非議。也就是,推銷人員穿著護士制服,對仍留在醫院裡的新生兒母親展開緊迫釘人的凌厲推銷攻勢,並免費贈送試用,使得母親們棄母奶,就牛奶;亦即將最適合新生兒腸胃吸收,既提供最佳免疫來源,也不產生排斥作用的母奶棄置不用,轉而購買不應該是做為新生兒第一選擇的牛奶(按一),而導致發展中國家所需的強壯人力資源,在襁褓中便已部份斷送!不但母親們放棄可以免費哺育的人奶,更由於以遭到污染的水質沖泡奶粉,而導致嬰兒死亡!1974年瑞士首都伯恩一個為第三世界出力的團體,以「雀巢殺嬰」為題公佈追蹤研究結果,雀巢則以「損害名譽」為由告上法庭。雀巢認為:一,工作人員穿著護士制服,並非雀巢公司授意,這些人是否真為雀巢人員,仍然待查。二,雀巢公司並沒犯下足以被指責為「不道德」的行為。三,雀巢沒有理由對死亡嬰兒負起責任。兩年後,雀巢勝訴並得到賠償金。1984年雀巢也採用了世界衛生組織及聯合國文教基金會對母乳代用品行銷上市的國際準則。

1996年由於綠色和平組織及德國民眾的抗議,雀巢公司必須將某種巧克力產品下架。原因是,該產品裡的某些成份是基因改造過的產物。目前雀巢在歐洲銷售的產品不含基因改造成份,然而提供雀巢所使用奶粉的牛隻中,有一部份是以基因改造的飼料餵養。

參與國際發展及救援的非政府組織Oxfam,批評雀巢剝削第三世界國家的咖啡農,對於他們的「生存保障」做得不夠周到。雀巢的辯解是,2005年已從英國引進有「公平交易」認證的咖啡做為產品原料。

西非的象牙海岸是可可的重要出產國,國際人權組織查出,至少一萬二千名兒童如同奴隸般在該國的可可園工作,並指控雀巢及其他食品公司沒盡心改善情況。這些受譴責的公司於是聯合成立「國際可可創制會」(International Cocoa Initiative),禁止可可園有童工及被逼迫勞動者的參與。

凡此種種,雀巢在基因工程、水資源市場、工作權利、產品銷售…等領域都曾遭到非議。如果不是蓄意違法,雀巢也只能稱為「良心犯」,在西方左派份子眼裡,卻都已構成大企業不仁不義、明知故犯的罪狀。也正因為有這些民間自發性的監督,大資本家才不至於有過多的錯誤踰越。

雀巢的回應
Decorvet是由Waatlaender教會內部選舉為基金會成員,而不是雀巢別有居心的特別推舉。風波的核心原因就在於,Decorvet集掠奪者及打擊掠奪者的矛盾與尷尬於一身。HEKS(福音教會救助基金會)專為小農及各種職工聯合會爭取權益,而雀巢是被懷疑掠奪小農資產的不道德跨國企業。究竟Decorvet所說「我不會因為在雀巢工作而覺得良心不安」,是過於放心大膽,還是有所憑藉?他在隆隆砲聲裡如何為雀巢辯駁,的確引人好奇。下面就以第一人稱敘述,讓Decorvet為自己說話:

一般人可以談論雀巢的巨大權力及強勢影響力,卻不能批評雀巢不為小農著想。事實上,雀巢在不同的發展中國家為農民貢獻極多的心力。如果人們以為雀巢不曾向農民伸過援手,會讓我非常傷心。我曾在巴基斯坦住過四年,很喜歡那些簡樸的農民。我的工作項目是雀巢為農民設計的開發計劃,工作的夥伴就是農民自己。我們雙方共同努力的結果是,雀巢的參與,成就了巴基斯坦國內最大、最成功的合作發展工作之一,受到巴基斯坦政府及聯合國的認可與肯定。此外,雀巢這個巨大企業體也有一些讓我願意為它盡心力的基督信仰價值,例如愛近人、注重家庭、尊敬他人等等。一般人不能因幾個員工個人的缺失,而抹殺整個雀巢企業。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企業不可能又賺錢又助人」的觀念那麼牢不可破!

做為一名新教徒,我著重多元價值與工作倫理。負責任是我的義務,也希望我的知識與經驗能為教會所用。我從巴基斯坦回國後,寫了封信給Waatlaender教會,表達我願意為教會工作的意願。HEKS的主管也收到了這信的複本。事情演變的結果,我被選為執行委員的一份子。

HEKS自詡為世界窮人的律師,也因此而有明確的政治傾向。這種情形還能維持多久,不是我這個新人所能預見。HEKS的工作內容、人員態度及活動計劃等都令我心服口服。就瑞士雀巢公司總經理的職份而言,越快讓越多窮人脫貧,絕對符合公司的利益。我看不出,企業營利和企業在倫理道德基礎上執行社會義務,兩者之間有何衝突。營利是種中性價值,無所謂好壞。如果企業與個人都不以賺錢為主要目標之一,稅收哪裡來?沒有稅收,政府如何建設並且加以維持?

貧窮是經濟體系與人們的莫不關心所造成(按二),消除饑餓仍是地球上最大的困難工作之一。幫助窮困弱勢的族群脫貧、發展是我們的義務。HEKS的工作深入到發展中國家的窮鄉僻壤,而雀巢也不樂見第三世界國家的窮困繼續存在,因為生活改善了,人們就有能力購買更多我們的產品。由此可見,HEKS和雀巢的行動目標是相同的、一致的。

生命如同一趟旅行,可以在途中不斷學習。我一向喜歡學習新的事物,HEKS的工作一定可以讓我有更多的獲得。我仍是原來的自己,是個基督徒。不論為雀巢還是為HEKS工作,我的價值觀不會改變。捐錢給HEKS的人,可以從我的經驗及財經專業領域中獲得好處。捐獻的每一分錢都很重要,我的工作就是要讓這些錢發揮最大的效力。

我認為企業中每位高階主管都應該利用機會去體會「最小兄弟們」的憂慮與恐懼,並且親身參與改善他們生活的活動。至於該如何去了解和自身大不相同的生活情境,其中細節就因人而異了。

「幫助需要幫助者」的行為並不是基督徒的專屬,而是不忍人之心的發揚。在商場上撕殺的某些富人,即便是機關算盡,卻不能想當然爾地把他們和剝削弱勢等同起來,除非證據確鑿。從事慈善活動者認為富人只對金錢有興趣,有些富人覺得自己總是莫名其妙地成了眾矢之的,這兩種情況均屬多餘;人際關係的藩籬往往是刻板印象的轉移,不必要存在。Decorvet是否能游走在雀巢與HEKS之間,是否能給自己、給兩個組織機構帶來好處,都需要時間的驗證。其實,Decorvet在HEKS工作會帶給雀巢更多挑戰,因為雀巢「出事」往往不在瑞士國內,而是難以控管的、距總公司甚遠的海外子公司。只要子公司有任何風吹草動,Decorvet會立刻被譏為偽善。Decorvet不可能不知道這種態勢,他選擇堅持理念行事,應該有他的把握。

如果台灣天主教會需要企業的幫助,應該提出完善的企劃專案,大膽向小型企業或跨國公司募款。已經取得企業合作的,就應該繼續;仍在遲疑的,必須邁開步子去執行。企業追求利潤,天經地義。教會向企業募款,有如為愛美的女人上妝打扮,不也是天經地義?至於富人是否進得了針孔,就讓天主去操心吧。


按一,回頭看台灣,過去,在醫院婦產科病房販售奶粉的人隨處可見(現在的情形,我不清楚),醫院不但不阻止,甚至還和這些廠商掛鉤。針對這種情形,政府和消費者都做了什麼?

按二,西方思想似乎較少涉及反求諸己的功夫,以為解決方法都必須向外求取。有時貧窮不也是自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