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 星期四

●人為什麼要懺悔自己的“不美”

其實,我小時不笨,偷了隔壁村鄰居的甘蔗吃,被逮住,鄰居一看我是謝晉川的兒子,壞不到哪里去,所以,饒恕我。我人生此罪惡,記憶猶新。以前均躺在父親的功德本上,所以生活得不害怕,現在,我要懺悔我的罪惡。


 
文/謝盛友

人有罪惡,當然要懺悔,重新做人。我很笨,這麼多年來,直到今天,我才弄懂,人不但是自己罪惡,需要懺悔,其實,人要懺悔自己的“不美”。有些事,你很想做,做不到,或限於能力,或限於客觀條件, 你做不到,你就得懺悔。

其實,我小時不笨,偷了隔壁村鄰居的甘蔗吃,被逮住,鄰居一看我是謝晉川的兒子,壞不到哪里去,所以,饒恕我。我人生此罪惡,記憶猶新。以前均躺在父親的功德本上,所以生活得不害怕,現在,我要懺悔我的罪惡。

2007年我寫過“消滅”農民工,因為我出身貧苦農村,最不情願提到農民工這個詞,今天不得不又一次提到。

要過年了,神州大雪,從新聞中看到,至少100萬人滯留廣州,當然多數是農民工滯留廣州火車站。暴風雪帶來的寒冷讓我再度驚醒,我必須懺悔我的“不美”。 我能做什麼?捐款,當然是杯水車薪。若我還在廣州中山大學,我會加入自願者的隊伍,前往火車站和附近廣交會協助農民工。而我現在萬里之遙的德國,我做不到,所以,我要懺悔我的“不美”。

剛剛給麓露打電話,她父親是我和妻子中山大學的同班同學,2003年發現肝癌,治療無效,最後換肝失敗,走了,留下麓露和他下崗的妻子。我們同學一場,當然要養育麓露,至少養育到她大學畢業,她今年就要大學畢業了,讀會計專業,苦於找工作,我和妻子又無助,幫不了什麼忙,做不到,我要懺悔我的“不美”。

陳萍得血癌,妻子和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送藥,送醫院,送飯,今天早晨與妻子吃早餐時還說,萬一沒等到骨髓,陳萍真的走了,我們怎麼辦?妻子說,我們人的能力萬分有限,陳萍生死,上帝知道。我聽了很傷感,其實妻子的話很有道理。我做不到,我要懺悔我的“不美”。

我們中國人常常把耶誕節與春節相比,其實異多同少。同的是家庭團聚。耶誕節雖已經世俗化了,但宗教的主旨並沒有改變。上帝為了拯救世人而犧牲自己的親生兒子,耶誕節是關於犧牲和愛的。事實上,西方人已經把耶誕節愛的主旨發揚光大,把這種愛從家庭團聚之愛擴大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各個角落。

那麼多農民工,背井離鄉、辛苦了一年要回家過年的農民工…… 我要懺悔我的“不美”,祝願神州風雪帶給我們的不只是寒冷,更多的是愛!

我們這代人不都是在“五講四美三熱愛”中長大的嗎?講到現在,我今天才懂得什麼是內心美。靈魂美就是懺悔自己的“不美”。

讀書獲知,國際上有三位著名懺悔大家。

第一大家盧梭, 他的《懺悔錄》最為我們中國人所熟悉,這本書沒有《社會契約論》的嚴密邏輯,沒有《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滔滔雄辯,但卻更富於感情,更富於文筆的優美,所以成為法國文學史上最動人的一篇。對於這本書,盧梭自己說:“我寫的是我的一生,並不是外表的生活,而是我的真實生活,我一生中最隱密的感情和我的性靈。我將作這件史無前例的事,而且未來也可能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做。”的確,這本《懺悔錄》不用說在十八世紀,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也足以驚世駭俗的。從盧梭的宗教感情來看,這本書與其說寫給世人,不如說是其本人向上帝的心靈獨白,所以盧梭從不隱瞞自己生活中的各種醜惡的東西,如受虐的傾向、與華倫夫人亦母亦情人的半亂倫性質的愛情、奇特的暴露癖等等。盧梭在寫作《懺悔錄》的晚年,由於長期遭受迫害淩辱,心情異常悲憤孤獨,加之疾病纏身,使其神經過於敏感,一度使其精神嚴重失常,處於半瘋狂狀態,情緒不穩定,極易激動且多疑,所以後來同時代的許多人指責《懺悔錄》一書中有嚴重失實的成分,這可能與盧梭的精神狀況有很多關係,甚至有時會把善意的朋友當作惡意的敵人。一代偉大的思想家在晚年如此悲涼,不僅是盧梭個人的悲哀,而且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今天,當我們看到這本充滿感情色彩的自傳時,仍能感受到盧梭那酷愛自由、熱愛大自然、也熱愛生活的心靈。

第二大家奥古斯丁。奥古斯丁的《懺悔錄》對少年時代的一些行為存在深深的罪惡感,例如十六歲時一次與夥伴們偷摘鄰居的梨樹,這件事奥古斯丁感到負罪感還可以理解,但有些行為,比如說小孩時的貪玩、頑皮、說謊等,都被他視為邪惡,甚至嬰兒時哭著要飲乳也被視為犯罪,這種充滿宗教色彩的懺悔對於中國讀者來說確實有些難以理解。奥古斯丁在迦太基時與一女子傾心相愛,他們的感情非常的好,雖然沒有正式結婚,但生下一個孩子,雖然後來奥古斯丁從宗教感情出發,把這種愛情稱為“淫欲”,但當他們兩人最終因種種因素而分手時,奥古斯丁寫道:“我這顆依戀著她的心被人扯裂、受傷和流著鮮血。”透過這句話,體現了他人性的一面。後來奥古斯丁又結識一女子,但他日益堅定的宗教信念終究使他選擇了獨身的生活。用現代的眼光來看,奥古斯丁的私生活遠不能說是“放縱”。這本《懺悔錄》並不能說是純粹的自傳,除了懺悔自己的行為外,奥古斯丁用了大量的篇幅論述宗教哲學與神學問題,比如在《懺悔錄》第十一卷中論述了時間的問題,這是古代哲人對時間最精闢的論述之一,羅素稱其為“令人十分欽佩的時間相對性理論”。不論現代人怎樣看待奥古斯丁的一生,或者批評其宗教偽道德主義,不可否認的是,奧丁斯丁成為他那個時代的最偉大者,他與另一位思想巨人湯瑪斯‧阿奎那成為中世紀基督教神學體系的奠基者。

第三大家列夫‧托爾斯泰,他的《懺悔錄》的篇幅最短,但其深刻的思想與嚴酷的自剖使其成為另一朵文化奇葩。這本書無疑深受盧梭的影響,這位總是戴著盧梭像章的思想家一生都是盧梭忠實的崇拜者,所以他能步盧梭的後塵,為世界再留下一部心靈的史詩,這也就不足為奇了。但托爾斯泰的《懺悔錄》與盧梭所不同的是,這本書對自己生平行為紀錄很簡略,與其說是自傳,不如說是一部心靈史。與托爾斯泰相比,奥古斯丁會發現自己的“罪惡”簡直不足為道,托爾斯泰在《懺悔錄》中寫道:“在打仗時我殺過人,為了置人於死地而挑起決鬥,我賭博揮霍,吞沒農民的勞動果實,處罰他們,過著淫蕩的生活,吹牛撒謊,欺騙偷盜,形形色色的通姦、暴力、殺人……沒有一種罪行我沒有幹過。”與盧梭不同,托爾斯泰並不是要把他那些彌天罪惡一一公諸予世,他固然有盧梭那樣的勇氣,但對他來說,比懺悔更重要的,是把自己對人生歷程的深刻反思,把自己由罪犯到聖徒的心路展示給世人,與早年的放蕩生活成為鮮明對比的,是托爾斯泰晚年的嚴格的道德制約,這種人生的大轉折需要百折不撓的勇氣和不斷的反省與思考,這正是《懺悔錄》留給世人最彌足珍貴的精神財產。


寫於 2008年2月1 日,德國班貝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