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 星期四

●無為

專讓小王爺附身的鐵頭,閉著眼睛,抖著身體,他那可以比美女人兩個奶子的胸肌一顫一顫地,突然伸長了手臂指向我。祭壇裡大把的香所釋出的白煙正濃,我緊張得差點被嗆著,眾人示意我要跪下來領旨。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從開始有感覺到真正發生只有很短的時間。我雖然儘快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向浴室,可是那個令人厭惡的東西卻完全不受控制而毫不猶豫地擠出來、流下來。

我一邊困難地碎步走,它一邊從內褲、到大腿、到小腿,最後大塊小塊地沿線掉在地上,我一路感覺到它的潮濕與溫熱。

近來,我的生活就侷限在這長沙發上。過去在舊房子時,淑英就坐在身旁,我們看過一部部早已不記得內容的連續劇;有時看完電視便一起去夜市走走,吃碗愛玉冰什麼的。現在我讓電視24小時全開著,家裡沒人講話,即使是廣告也比外面的車聲好。

兒子就在隔壁,就是緊靠長沙發這道牆另一邊的房間裡。他控制我的錢,不讓我能隨時隨性買電視郵購產品;也常駡我:電視開著,人卻睡著,音量也大得讓鄰居找管理員來抗議。有時強迫我換掉白得發黑的內衣褲,更死命地要把我推離坐得已經磨破表皮而看得到內層的沙發;他大聲吼我,怎麼就髒得坐在沙發上小便,不但惡臭難聞,四周爬滿蟑螂也無動於衷。

前陣子我還下樓走走,想想以前在銀行裡的工作,回憶那些同事如何巴結上司而一路高升;以及,從小拜把的兄弟怎麼吃掉我和他們共同經營鑄造廠的股份。走在路上,我的黑皮鞋倒踩,腳步沈重拖行,以前的褲帶,現在幾乎可以繞上兩圈。剛放學的國中生看我渾身無力,眼神呆滯,還分給我麵包吃。人心到底是什麼東西做的啊?就連小孩都懂得照顧我這形同乞丐的弱者,怎麼幾十年的老友竟然能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整個家產吞掉!見利忘義的戲碼就這麼大剌剌地在我身上演出!

三十多年前的台灣,經濟正往上衝刺,高職同校的老夥伴提議籌錢開個精密鑄造廠,生產高爾夫球器具。他們說,我在銀行工作熟悉貸款手續,所以邀我入股。這個當老闆的機會,我自然不會錯過;心想,等我翻身了,那些看不起我的人怕不爭著來巴結!

整地建廠時,我們幾個兄弟常互邀著去看怪手操作。工地上再悶、再熱都阻擋不了我們激昂的心情。工人的敲打釘鑽正紮紮實實地建構我的黃金未來。公司正式營運後,我去看了好幾次。廠房裡雖有冷氣,卻是煙霧迷漫,也不知道對人體是否有害。其他人沒提,我也懶得問。訂單數及出貨量比較是我們談話的主題。

以為日子這麼順著過,不久就會有大營收。然而,正當工業區裡其他公司頻頻傳出喜訊時,我們的鑄造廠運作不到兩年就發生財務危機。開了幾次股東會,他們決定要增資再拼一回。這就難了!第一次的錢是借來的,我到哪裡再去生銀子?可是外面景氣大好,就這麼退了,實在嚥不下這口氣。淑英要我把股份賣了,免得天天提心吊膽過日子。幹,女人懂個什麼?

算命的曾說,我沒能升遷主要是因為祖墳風水不好。我前後換了幾個風水師,也把父親的墳挖了又葬、葬了又挖,反反覆覆已經花了不少錢。有次為了趕看在郊區的墳地施工,騎偉士牌經過中山路蓋房子的工地時,機車輪陷進路上的沙堆,我摔了下來,跌斷一根肩骨和二根肋骨。就在去醫院開刀前一天的半夜,拜把兄弟們請來一位接骨師,硬是把我的斷骨給接了回去。

換了風水之後,也不見有升遷的跡象,只好去找了阿忠介紹的小王爺。那朝天府可不是巷子裡的小神壇,而是正正派派地站在大馬路邊。在這裡進出的,全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我畢竟是來到寶地了,這下子我就要發了!為了引起小王爺的注意,我的香油錢絕不落人後。就這麼持續了兩個多月,有天,專讓小王爺附身的鐵頭,閉著眼睛,抖著身體,他那可以比美女人兩個奶子的胸肌一顫一顫地,突然伸長了手臂指向我。祭壇裡大把的香所釋出的白煙正濃,我緊張得差點被嗆著,眾人示意我要跪下來領旨。王爺借著邊打哈欠邊作嘔的鐵頭說,他看到我的前途上有個女人的黑影擋道,所以才會老是走不順遂,說穿了就是家裡的女人犯衝。小王爺說,只要我繼續忠心耿耿,他會幫忙除去孽障。

以前母親在世時,她一和淑英吵架就來對我哭訴,說是我這獨子娶了老婆就不認得娘,只要這女人在家,就永不安寧,直要我把淑英給休了。淑英除了沒什麼見識之外,倒也安份守己,實在沒什麼離婚的理由。即使隨便找個藉口,還得付一筆錢,既麻煩又划不來,而且當時孩子還小,我的確缺少離婚的能耐。現在小王爺證實了母親的慧眼,真是英明。只要王爺能夠保佑,再多的付出我都願意;只要能升任副理、經理,從那些需要貸款的廠商身上,不但可以撈回老本,往後的好處也就訴說不盡了。

為了增資鑄造廠,我只好動腦筋、做手腳,按著檔案裡的字體,找人刻了姐夫的印章,連同他交給我保管的存摺,悄悄把他的錢移做資金。反正他錢多,也不常查賬,只要高爾夫球廠賺錢分紅,我會連本帶利轉回他的賬戶。這只算是不告而借,我沒有其他的企圖。

沒想到半年不到就又有了危機,會計說是被下游小廠跳票拖累了。股東會議的結果,還是要再次增資。這下子我可真走投無路了。賣掉股份我可不甘心,公司並非接不到訂單,而是被那些不懂經營的、借錢來做生意的小廠商拖垮的。偏偏在這節骨眼上,幹一輩子公務員的姐夫竟然有能耐要買第三棟透天房子,需要轉賬。我假造印章的事被發現之後,他暴跳如雷,所有髒話罵盡不說,還限我三個月內必須把錢全數吐出來,否則就法庭上見。這事要鬧大了,我銀行的工作絕對不保!賣股份已成了小事,怎麼籌錢出來還,讓我愁得無法飲食安眠。淑英說,只能賣房子了。幹,這種主意就她想得出來。只怪自己不聽小王爺的話,沒及早把她給休了。

房子是我父親勞累一輩子買下的,在我手中賣掉了,多沒面子!他在港務局管理倉庫以前是個討海人。年輕時有次出海被韓國人抓了去,關在牢裡一年多,沒人知道他的下落。這段時間全靠我母親給小旅社洗床單、被單養活我和大姐跟小妹。父親一生節儉,一根煙都得分兩三次抽完。他辛苦存錢買的房子,說什麼都不能流落到外人手裡。淑英後來說,可以試試賣給她父親。「妳老子那麼有錢,就不能吐出一些來借我,還要我把房子賣給他!」「你偷刻姐夫的印章已經夠丟人了,竟然還要我爸憑白把錢拿出來。你的信用已經破產了,你懂不懂,你還能拿什麼做還錢的保證?」就這樣,在岳父答應即使以後要賣,也會賣回給我的情況下,才勉強把房子過戶給他。後來淑英回娘家幫傭,算是抵掉我們可以繼續住在這房子的房租。

現在淑英已經死了五年,五年和一天有什麼差別?倒是為了縫這破口袋,花去了我至少五十分鐘的時間。女人縫衣似乎天生自然,這活兒到了我手上,光是線穿針就讓我冒了一身汗;後來大小亂針一氣,兩邊能兜上就行。

有次去看牙醫。那個其實技術也不怎麼高明的赤腳醫,竟然要我先回家刷牙後才來。我這牙天生就差,嘴裡的東西老喜歡往縫裡塞。和女兒去街角吃肉燥飯,我把假牙取下來吸,她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怎麼,我吸假牙礙著她的優雅了?臭,也只是我聞到,也還輪不到她。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這吞嚥困難的事情是何時開始的,好像是淑英還沒生癌之前吧。有天下午,她陪我去看病。我騎著開始到處發出聲響的老舊摩托車載她。我們靠路邊慢慢前進,好多年輕人從身旁呼嘯而過。靠近鐵道的地方,是兩條大馬路匯聚成一條,特別危險。淑英在後座一直叨唸著:注意!注意!她越說,我越緊張,車速降到如同步行,還暫停了幾次,惹來許多白眼。

進了這家公立醫院,照例是人來人往,只比夜市好些而已。淑英抱怨提早電話掛號也沒用,名額總是已經滿了,也不曉得多早才叫「提早掛號」。這種事,女人怎麼會懂,如果有錢有勢,隨時有空檔,隨時可以插隊。我這輩子就敗在沒錢沒勢沒特殊關係上,到處讓人瞧不起。以前為了要升上股長,每年春節前,總是騎摩托車頂著寒風和淑英去各分行副理、經理家送禮,火腿盒裡還藏了紅包。有的表面上還說幾句客套話,有的乾脆假裝不在家。那些升官快的,還不是會巴結,會和廠商出入酒家、舞廳。我常暗自想像這些人突然發瘋,解衣脫褲在街上亂闖的模樣,心理才舒服些。

那個神經科醫生給我打了一針以後,事情才嚴重起來。我的喉嚨似乎永遠有什麼東西哽著,嘴巴也不太聽指揮,說話結巴斷續。我這天生的急性子,越是想說明白,就越說得不清楚。別人聽不懂我的話,還耐著性子反覆問我,兒女的態度就很讓人失望了。他們拉長了臉,不斷皺眉,似乎多聽我一個字,身上就會多弄髒一大片。

說起養兒育女還真是令人傷心的鬼差事。往年在春夏換季時,房子裡都會有不知哪兒來的跳蚤作怪,大家只好儘量延遲回家的時間。就有那麼一年,也是霪雨不斷燠熱難當的氣候,家裡隱約飄著股淡淡的臭味。雖然找遍每個角落,卻都不知道出自何處。跳蚤加上臭味,實在讓人極不舒服,除了到處抓癢之外,還得儘量少呼吸。有天睡到半夜,突然被女兒猛烈搖醒。「起來,起來,看看你做的好事!」我們的臥房是一大片木板床,中間以紙門隔開。我和淑英一間,兒女共用一間。我被叫醒時,只看見隔壁房放有我父母親衣物的大櫥子和牆壁隔開一道。我還沒開口問,女兒就已經失去控制地大吼:「臭味、跳蚤全從那裡來的,你自己看看,去看看,就在衣櫥的後面,有死老鼠,還有乾扁的死老鼠。全是你造的孽!這些沒用的舊東西早就應該丟掉,不但佔去一大片空間,現在可好了,成了老鼠窩了!祖母還沒死以前,你只會吼她,現在留這些東西有什麼用?你就能贖罪了?就表示你孝順了?笑死人,你不要一個人作孽,還要全家人一起死,你要自殺,還要我們陪葬!你有沒有良心啊?」那天半夜,我們一家四口,就一批批把衣物連同櫥子搬到路邊堆垃圾的地方。

這事過後,我是街上絆腳石的「位子」就更加確定了。兩個小孩看到我不但不聞不問,還特別繞道走路,擺明了,離我越遠越好。

淑英病重的時候,我曾強迫她去拜小王爺,為了表示誠心,我還要她上三樓,並且又拜、又跪、又叩頭。回來後,她累得無法說話,女兒心疼得邊號啕、邊罵我,說是她早已想像怎麼拿菜刀把我劈了,血怎麼從我頭上、臉上、身上順著流下來,她就只恨自己沒勇氣這麼做而已。隨後她要打電話告訴弟弟,我對待她媽有多惡毒時,她的手竟然氣抖得握不住話筒。

淑英肝癌死後,女兒才出嫁,我只在法院的公證處看過她丈夫,聽說是個孤兒。她要嫁人也沒先招呼一聲,通知我去法院觀禮,算是給社會有個交代吧。「關係」是人用心去訂下來的,心死了,關係終了了,任何人都可以形同陌路。她非要和我訂下這麼個規矩才覺得舒服,就隨她去。血緣也不過是夜半不眠時,偶而在黝黑腦際裡閃過的一點星光。

父親留下來的房子我是買不回來了,現在就和兒子住在這小公寓裡。讓我無法正常說話的那一針,逼得我不得不提早退休。退休後不久,那姓張的竟然找上門來,說是聽到我生病了,良心不安,他代表另外兩個人來求我原諒,還願意把我二十多年來鑄造廠的股東分紅全數奉還。我一聽,驚嚇了好一陣。我在無法增資,受到姐夫要上法庭告我的威脅,以及在極不情願之下賣掉房子的一連串打擊之後,也沒經正常的退股程序,就再也不願聽到任何有關鑄造廠的事了。其他的股東沒有一個來問我到底後續該怎麼處理。我心想,就這麼不了了之也罷,反正也沒什麼賬好算的了。

聽老張這麼一說,我整個人瞬間僵直了起來。原來那時候他們設計做假賬,讓我在無法增資的情況下知難而退,硬是把我的股份吃掉,以增加自己的紅利。幹,知道我是廢人一個了,才要以還錢來修補他們的良心。呸!世上沒這麼便宜的事,我偏不收他們的髒錢,讓他們天天受煎熬。我拼了命也要留一口氣在,等著看他們會怎麼病,怎麼死。

現在我什麼都不想了,就坐在這曾經是沙發的沙發上,醒著時,眼睛盯著電視螢幕,心理恨著那幾個畜生,必要時,在溫溼的大小便還沒洩完的時候,儘快顛走到浴室。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了,我都不做了。不去吃肉燥飯,不去看牙醫,只要能全心全意地恨那幾個畜生,其他的,我全不知道了,我全不做了,我全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