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3日 星期三

●我的朋友是特工


這書的前半段,我看得有趣卻不十分以為然,因為所持的觀點和台灣內部的看法並無二致,而我個人就是難以接受島內看島內的偏執。直到讀了這句話,才稍為安靜下來:「…應該是為台灣的民主、進步,培養『一股健全的政治性制衡力量』遠勝於獨立的追求…」。於是我知道,阿娟即將跳脫迷障,也讓我在閱讀原稿時,始終有個想婉辭為這書寫序的念頭逐漸消失。


 
文/顏敏如 Yen Minju

 
這是本奇怪的書,感性、理性顯遁交錯,讓人在閱讀過程中不知該如何處理自己。這也是本自然的書,高低起伏、有潛沈有昂揚,如同尋常生活,日出又日落。這是本政治的書,因為內容牽扯出台灣政爭中一個鮮為人知的片段,要作者補齊,讓讀者參與。這也是本愛情的書,娓娓敘述了或許人人都曾有過,卻又不盡相同的男女情事,逼迫你我複習回憶,不能將息。我卻願意把它視為一個台灣女子對自己過往做一深度清算的書;當胸懷滿溢情緒,腦際充塞話語,說出來就要瘋狂,藏起來又會爆破自己,選擇全盤托出的告白,也就勢在必行而可以理解了。不就有人說,天主被愛所迫而創造了人?

全書主體是阿娟幾年前在「媒體對抗」網站「台灣現代油麻菜籽」專欄裡文字的構成,讀者在開卷起始,必須有被丟擲到過去現場而又突然抽離推回到現時現刻的準備。現今與二十年前,跳接糾葛,當時的心緒成了現在的感動與獨白,最是鮮活美味。而所呈現兩種不同的文風,既是理性的分析推演,夾議夾敘,也是幽慢筆調所營造出纏綿、不甘、固執以及對自己所愛的不可理喻。

讀者透過書中三個主軸看到的,一是作者過往所參與的政治載體,至今仍舊不斷有新的發展,讓她覺得「並不真正遠離」;只要那個滾動的輪子尚未停下,曾經跟著旋轉的阿娟便不可能完全平靜止息;另一則是與網友的互動經過,這些人的願意與之往返,當然是基於她的真心誠意以及對她的心生好奇。造假的誠意不可能持久,因為虛情得不到自然界滔滔不絕能源的支持。最後一軸當然就是她的愛情、她的私密、她願意公開的愛戀,讓人為她扼腕、為她慶幸。這三軸如同三根以三角排列緊鄰站立而又不停迴旋的柱子,阿娟身在其間,柱子帶動她穿梭不止,終於兜轉出了這本書。

大學時代,當別人順著自然界的交配定律而大肆談愛時,她卻逆向而行,嚴重關切國事:「可那時就是以興邦救國為己任﹐自以為談情說愛這種兒女私情怎麼能佔去我的寶貴大學時間?」於是,台大的覺民社多了這名不同於一般的女子,她也進而成為國民黨調查局特工,任務是臥底黨外、監聽消息、搜集情報。我們的女主角忠實而勤勉,除了一般大學生活之外,更以她特有的方式愛國。

讀者可透過書中敘述,略知調查局人員的部份工作內容與方式,想像二十多年前台北繁華喧囂背後所隱藏著的,為鞏固政權而利用熱血青年監視自己同胞的違反人權作為。直到阿娟在隨時會被查禁的「八十年代」雜誌社臥底,調查局的欣喜自是不難想見,卻沒料到,阿娟心中竟然逐漸釀生對那些致力為台灣各項資源平均分配而以筆為槍作戰不懈人們的感佩之情。

然而,不忠實令人心慌,一時間無法換頭換腦的痛苦是超過一個沒有心機又不懂得設防的大學生所能擔當,而阿娟對此一情境著墨不多,只簡單地說自己是「那個暗夜捲縮在沙發裡,為處在夾縫中無法自拔而無聲落淚的怯懦少女」這一點,讀者必須讀得進去,看得出來。

緊接著恐懼就要發揮它的無敵效應「…談到美麗島政治犯在牢獄裡的境況,還有家屬所遭遇到的騷擾。默默地在一旁聽著的我,就幻想著自己如果背叛調查局向黨外靠攏時,家人會受到的騷擾、監獄裡的酷刑,而眼前這批並沒完全接納我的人,或許無力保護我。勢單力孤卻已然覺醒的我,處在那個威權時代…誰會同情我、支持我,極可能還會被當作一個負面教材地大加撻伐。」

而向著作戰目標傾斜與不知為誰而戰的疑慮,阿娟以簡單幾句表達透徹:「長此下去…只能做個『沒有臉的間諜長江一號』,但是『長江一號』面對的是侵略者日本人,我面對的卻是根本目的要救台灣的同胞」。

所幸台灣政治人物所堅持的,其實仍有若干相對性討論空間的「價值」,還不至於需要大量拋頭灑血、發動大規模武裝革命加以維護的地步,更何況武鬥不是我們的傳統,也缺乏便利取得武器資源的管道。過去,當國與國之間不是那麼緊密聯結時,每個國家的每一時期都有它自己的民族英雄,有它的悲歡交集。如今,再多的英雄好漢、忘生趨死,再多的不眠不休、無己無我,已轉換成電視搞笑的現成劇本;而所謂「千萬人吾往矣」的內裡也已經有了太多無法釐清的人事牽扯與利益糾結。然而這並不意味,猛烈地愛鄉、愛土、愛家、愛國就註定是要被群眾訕笑的傻子。

阿娟身上的政治綠澤,一開始,比較是當初「黨外」人物對她的塗抹,不一定是理念、信仰的強勢上彩。如果她可以是一個例子,物以類聚的原始便猶如父母之於子女,以身作則往往比贅言冗論來得有效。而這一件抹綠工程竟然在二十多年後才因著一個人而鮮明起來。讀者不禁要問,是怎麼樣的一種心緒,或更好說是情懷,會讓人內心的騷動可以穿越時間乖隔,在覆蓋密密層層的人生瑣事、紛揚騷擾之下,仍然要努力沖拔出土,問一聲可是要愛不愛、該理不理?「…午夜夢迴,獨坐燈下展書而讀,執筆欲文時,只覺心如槁灰,這才驚覺禁錮二十年的心靈,已經自設枷鎖,練就了『不以物喜,不以物憂』的本事。…然而就在此刻,你翩翩而來,吹皺一池春水….」
而這個命定,其實是在還不知道有時間存在時的人生預約。

「接著我要打開我好不容易關上的一個感情抽屜﹐我敢打開﹐是因為知道我已經有能力再關上。 」不知這話是何時寫的,只曉得她正糾纏在其中時,那感情抽屜並不見得說關就關。當時她急迫到,只要一句「妳去吧!」,她就會像是領了聖旨,直搗她內裡情愁的緣起,更可以是導致對方災難的開始。那時,她有著把自己、把對方同時燒焦的瘋狂。再讀下去,才明白這女人為何如此地犯著癲執;為何把雜誌社總編的形影放在心裡千遍萬遍地翻騰煎攪。細心的讀者知道,她的丈夫是不可忽溜的人物,沒有他「讓她去玩玩」的肚量,以及「他自己了解涉及藝術的創作﹐有時妻子或者丈夫不是最能激發創作慾的人」的成熟與理智,阿娟可能不會只以精神出軌為滿足吧。而這「出軌」其實是承續二十多年前不曾開始便已被迫結束的情緣。

我無法了解的是「在網路上自曝情史…對我這麼個年紀、身份已曝露的人來說,需要一點愚勇和番癲,我當然有所求,求的是寫出來後我就能真正成長…」,只知道,寫字是逼自己做自我認識最直接、最殘酷的手段,而書寫就是為了被閱讀。若是依阿娟自己的邏輯,那麼書寫、自省、成長與被閱讀之間,是否就在於對讀者反應的需求?在意識到自己的成長之後,更企圖要讓讀者對自己認同?如果讀者的認同是一個必要,那麼這個成長就不是一般概念上的成熟與自信吧。

「變節」可以因一個人或幾個人而造成,目睹事實卻極可能是成就變節的關鍵,「在老幹部聚會時,大家不免就談選情,我就聽說國民黨對老康陣營的耳語運動內容,說他怎麼接受美方資助,競選總部都是些陰謀份子,看那大字報就有共產黨的可疑。我聽了,就想到政見發表會旁,老阿婆用顫抖地雙手捧著一把錢塞到老康口袋,還有一大堆在辦事處自願跑腿的鄉親…」。如果當初在土耳其婚結不成,回轉台灣後再進入原來的境況,就有可能是她「變節」化暗為明的開始。感謝這個結婚的決定,讓她只在抽象的心理,而不需要在可留下證據的「人言」或「自白書」上變節,避開了無謂的紛擾甚至危險。阿娟的命譜上是這麼註定的。

這書的前半段,我看得有趣卻不十分以為然,因為所持的觀點和台灣內部的看法並無二致,而我個人就是難以接受島內看島內的偏執。直到讀了這句話,才稍為安靜下來:「…應該是為台灣的民主、進步,培養『一股健全的政治性制衡力量』遠勝於獨立的追求…」。於是我知道,阿娟即將跳脫迷障,也讓我在閱讀原稿時,始終有個想婉辭為這書寫序的念頭逐漸消失。

阿娟從藍到綠之後,繫於心的,比較是對於自身及家人安全的顧慮,而非對於背對原始依從的自責或變節的自悔,因這書中看不到反覆辯證的衝突與折磨。她的情況是否可以某種程度地說明,其實台灣人之間沒有非要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有的只是權力的搶奪與不甘示弱的赤裸粗野?如今,兩黨同樣在電子花車上大跳自由民主的艷舞時,如何推出更加暴露、更加猥褻的戲碼,也就成了政客爭取群眾的終極關懷。台灣太小了,在小地方以小資源做小規模的略奪、小格局的計較,並不足以潚灑豪邁。而往往以情緒定調的民族主義崛起,就在於台灣只會無謂地視內,不懂得大開闔地觀外,所以,路,越走越窄;話,越說越要讓人捧腹。

一直以來,華人少有社會治理的理論實驗。在相似理念下為了要爭取群眾支持所使用的手段,不就是陽明暴力與陰晦險計之間的選擇而已?一言堂下,心所想的是如何能登上大堂、取而代之,卻不想自發新論,另闢堂室,既可以實力與對方一較長短,更可刺激群眾思索、選擇。不同於西方,理念之爭一向不是華人的傳統,其費心鑽研的高技,只在於玩弄權術、貪腐禍國,而不是錯誤政治理念經實驗後所帶來的災難,所以沒有反省的迫切需要,只有更毒辣的權謀思考。

在土耳其,阿娟讓「中國大使館文化參事夫婦請吃飯」,這讓在島上某些視中國為蛇蠍的人無法了解。曾是國民黨調查局的工作人員,也曾是民進黨執政前黨外雜誌的工作人員,在二十多年後,在海外,竟然能和對岸政治宿敵同起同坐,究竟意味著什麼?「一個在中國文化薰陶下成長的台灣女子如何產生台灣人意識,在海外面臨身份認同的兩難,到接觸的中國人,如何讓我意識到應該跨越血緣、地緣、文化的自限,彼此接納,利用相同的語言文字與歷史的糾結,來建立一個和平共存的世界,而不是互相仇恨的悲慘世界」,這就是胸襟了。而這胸襟卻必須是在海外、在多年以後,在一個少有台灣事務干擾的空間並逐步接觸不同人事物之後,才有機會獲得。如果像阿娟這般的胸襟氣魄可以被接納,甚至值得與之看齊的話,那麼台灣必須思索的是,為何島內的人只能在一個封閉黝暗的隧道裡無謂撕殺,無法前行。

「當省籍成為一種社會資源,那就跟宗教或者族群在土耳其成為社會資源一樣,必須以政教分離和國家認同來阻止對社會的撕裂。同樣的,省籍應該和政治分開,任何政黨都不能以省籍來分配其社會資源…」,這就是了。只有在了解其他國家實際情況時,才能以一個全然不同的角度來省視自己。在家攬鏡與櫥窗映出大街景物中的自己,看起來並不完全相同。僑胞能帶來許多足以讓台灣借鏡的外界訊息,可惜我們的主流無膽媒體卻沒有這個氣魄長期提供外界深度訊息的呈現管道。

在台灣流行數年的「族群撕裂」是個多麼離奇的說法!除了原住民,我們不都是漢族?如果意見不同就可以說成是「撕裂」,那麼有著猶太人與阿拉伯人共同生活的以色列;只要宗教政黨有著背離政教合一的蛛絲馬跡,軍方立刻嚴陣以待的土耳其;在首都的年輕男人可以梳理最新奇的叛逆髮型,而在荒闢鄉野「犯罪」女人就該被石頭砸死的伊朗;說阿拉伯語與不說阿拉伯語黑人相互殘殺的蘇丹達富爾等等,這些國家的情形又該如何形容?我們的媒體、學者曾經費心去搜集其他國家的情勢與狀況,以提供民眾與施政者做為思索台灣議題的參考嗎?

這書出示了不同的閱讀面向:異國夫妻的相處、一名女子異於一般人的際遇,以及從自身經歷所體悟出的台灣走向;特別是後者,沒有故意讓人讀不懂的什麼殖民、解構、論述,有的是平實可行的簡單作為。

不明白的是,阿娟為何在給我的電郵中將自己比喻成傳說裡,猶大出賣耶穌後自縊其上的猶大樹(紫荊)?是願意自己像這樹一般,急於短暫開盡繁花後,慢慢化做不褪的綠葉陪伴故鄉人?還是願意效法這樹可將瘠地變沃土那般,以自身經歷提供陷入瘠地裡的台灣紛擾,另一其實可以在沃土裡成長的新方向?

只知道,這是本完滿的書。是婚姻的完滿,是擁有過、痴愛過的完滿,是無意間短暫涉入台灣政爭又能全身而退的完滿。歲月遷移,如今書中的人物與政治風景早已不同以往,企圖把這書的某段文字、某種看法、某個人物依自己利益加以炒作的人,恐怕要三思了。怎麼說話是風格,說什麼話是人格,即使不把風格、人格當成終極關懷的人卻至少要懂得,人民的智慧將贏得歷史,是不容挑戰的。


2007年秋 於瑞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