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2日 星期三

●這個台灣女人要什麼?

對,天氣不錯。陽光照得滿眼亮,這頂黑色安全帽的罩蓋一拉下來剛好可抵用太陽鏡,方便。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對,天氣不錯。陽光照得滿眼亮,這頂黑色安全帽的罩蓋一拉下來剛好可抵用太陽鏡,方便。

喔,這皮外套至少有五年了,鮮紅色容易看起來新。

的確是日本進口的摩托車。從我住處到蘇黎世的辦公室得跑半小時的高速公路,輪胎也必須跟汽車的差不多寬厚。

(這女人到底要什麼?她在電郵裡提到自己是台灣人,對我寫的報導有興趣,想和我進一步交談。我所知道的,不全都在文章裡了?現在見了面,她倒是對我的裝束感到好奇。還早,火車站裡人不多,眼前的這家咖啡店正有些空位。)

不是我對台灣有興趣、有研究,為什麼會接下這個案子完全事出偶然。事情是這麼樣的:Wang的咨詢人寫信給我們週報,總編輯則隨手遞給了我。看了下大約的內容,我覺得有意思,便答應接下這個差事。不過我提出一個要求,除非見到Wang 本人,否則我不寫。為什麼?第一,這事複雜又敏感;第二,我不熟悉台灣,事件主角對我而言太過陌生,不和他面對面談,我很難想像自己要怎麼寫。

Wang在瑞士怎麼會有他的律師?當然和錢有關。我必須先了解這個案子才能計劃要如何下筆,除了咨詢人提供的訊息之外,我跑了伯恩,也在蘇黎世做電話訪談,還有,我們司法部的網站上也可查得到資料… 沒,即使真有人指使我該寫些什麼,我也不可能接受!

不,我不是單獨前往倫敦。也不對,嚴格說起來,我的確是單獨去。這事,他們保密到家。我在出發前一天下午才接到電話,要我第二天一早飛倫敦,上了飛機才踫到那個咨詢人。

(她頓了頓,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話。蘇黎世與倫敦之間每天有數次往返的班機,只要有了約定的時間,很容易計算出應該搭哪一班次。我在機上巧遇Wang的咨詢人,只不過說明,我們都希望能準時到達。當然,除非他需要有所佈置而提早起程。女人未免想得太遠。這案子雖然相當不尋常,至少在我這一邊是絕對透明的。嗯,她已經懷疑我兩次了!)

和他同機倒是省了對方一通手機費。原本我只曉得要到倫敦,其他的,「到時再說」。下了機,咨詢人告訴我應該去Hotel Sheraton之後,便消失了。我依「指示」前往,在飯店大廳等了一會兒,手機響起,才有人在電話那頭輕聲地說:Room Amsterdam。

(女人認為我的敘述有那麼些偵探小說的成份,這點我不否認。事實上,我只不過在工作而已。)

那是一般飯店提供的會議室,不大不小,相當舒適。對了,經妳一提,我倒是想起來,我開門進去時發現,所有的百葉窗全拉上了,似乎有意要掩飾什麼。我坐下來等,不久後便聽到小心翼翼的叩門聲,有人遲疑地進了門。

不,不,我們一共是五個人在場:Wang本人、他的兩個兒子、咨詢人和我。沒錯,妳的猜測完全正確。Wang 原本不願出面,後來大概是被咨詢人說服,才由他的兒子陪著來。答應見面的目的?我想,他打算藉機表明他的無辜吧。我只知道事情發生在1991年,台灣從法國購買驅逐艦時,因經手人的佣金以及給法國高層的回扣金額相當龐大,為了讓事件不致外洩,一位姓Yin的軍官被謀殺棄屍。現在台灣控告Wang為主謀,希望瑞士能凍結他在銀行的存款並提供司法協助。

照辦了。問題是,今年五月初,當聯邦法院宣佈支持對台灣的司法協助時,Wang的律師卻向司法部提出申訴。內容大約是,司法協助只能在國與國之間對等進行,如果瑞士協助台灣,等於間接承認台灣是個獨立國家,這麼一來,瑞士就必須準備承受目前還難以預見的後果!是的,妳當然比我更清楚,瑞士擔不起觸怒中國後的代價。至於司法部長會有什麼決定,現在還不清楚。

(她點點頭,陷入沈思,似乎有些惱怒。)

這個人嘛,是個老先生。他對見面前,因難以決定是否赴約而三番兩次更動,感到抱歉;他還很禮貌地請我關掉手機,似乎怕我透過這個小媒介把談話內容傳出去,我照做了之後,他才放心地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女人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可能她對這個人物所知有限。)

Wang不到二十歲跟隨政府軍從中國到台灣之後,很快就有了自己的事業,不但搭建台灣的電話系統,更成了Siemens及法國軍火企業Thomson的總代理。當時支持台灣的就只有美國,Wang是與歐洲較有接觸的人,台灣政府也就透過他與歐洲關係的這個管道而得到了些好處。佬美只提供台灣三流的武器,為了抵禦中國,台灣只好轉向歐洲購買較現代化的裝備,可是歐洲又怕中國進行報復措施,買賣雙方於是需要像Wang這樣的生意人在暗地裡穿梭。

沒,他當然不可能對我透露太多,有些資料是我自己「做功課」得來的。「Bravo」是這份買賣合同的名稱,上面詳細列出六艘Lafayette驅逐艦的交貨細節,這份合約由Wang和法國在1991年簽訂。咨詢人曾告訴我,當時冷戰剛結束不久,東西方不再競賽軍備,法國的軍火工廠有幾千個工作岌岌可危,台灣的大採購,非常受到法國的歡迎。可是簽訂合同的油墨未乾,或許受到壓力而反悔,法國立即又回到原有的武器外銷政策,不打算賣軍艦給台灣。後來台灣將25億美金攤在桌上顯示購艦的決心,法國於是趁機築高門檻,提出,如果台灣能接受分段式交貨,也就是台灣必須自己組裝軍艦,他們才願意睜一眼閉一眼地履行合約。這麼一來,事情不但變得複雜,費用也相對提高,Wang 的工作也就更加艱鉅。不讓自己吃虧的結果,Wang的5億美元佣金便進了瑞士銀行的46個賬戶。

(女人顯得很驚訝,46個賬戶!一個賬戶一個名字,這事不難。目前這些錢還都讓聯邦法庭凍結在瑞士。)

「Bravo」合約上雖註明不付佣金,Wang 卻不這麼想,他認為,不論在軍火或其他生意上,佣金是平常而合理的,特別是在保衛國土的大工程上,總不能只打幾通電話,和幾個人接觸後了事。Wang的運氣就壞在,追究Lafayette事件成了你們陳總統為了兌現反貪污競選諾言的象徵。如果台灣控告法國成功而得到6億美金的賠償,絕對是你們總統的大勝利。到目前為止,台灣的意向都還受到我們聯邦法院的支持,由於案子還在進行,接受我訪問的法官不願說明細節。

奇怪,妳怎麼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Wang的英文的確一開始時不容易懂,三、四小時之後也就習慣了。而且,他似乎很有談話的興致,畢竟這是他在被認為涉案之後,第一次能在媒體前為自己辯護。對了,問題就在於這事牽扯出一條人命,我們的法官也因此而特別留意。通常在謀殺事件上,他們較願意做跨國協助。

(女人說,Yin的屍體在1993年底被發現後,社會上便有許多傳聞。她看到的媒體報導大都側重在謀殺的時間、地點以及方式上。這些我倒沒什麼興趣。)\r

Wang表示,事發當時他正在美國探望孩子,知道自己涉案後,就再也不敢回台灣,因為,一回去一定會遭到刑求。他說,台灣不能跟歐洲比,以他的年紀,被逮後大概撐不了幾天。說到這裡,我發覺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也開始在帶來的一大堆文件裡翻閱,希望能給我看他無辜的證明。他又說,其實Yin並沒受託經手Lafayette的案子,Yin是Bravo合約簽訂兩年後,在1993年才調到軍購部門。他的死因和Bravo毫無關聯。

沒有,據我所知,應該沒有,台灣還不能證明,Yin的死和Lafayette事件有關。大概就是針對這一點,Wang不斷給我看有關的數據、中譯英的起訴書及影印的報紙文章,可是有什麼用呢?以個人力量對抗巨大的政治勢力?還是就像Wang 所說的,他覺得自己像個在政治利益之間隨意被踢踏的皮球?

(女人認為我在為Wang辯護。沒必要吧,我只是以旁觀者身份設想各種可能而已。)

Wang的說法是,陳政府利用Lafayette事件整肅異己,並趁機窺探政治仇敵的存款狀況,他認為自己是台灣內政事務的犧牲者。他還透露,你們的政府給了瑞士法官一張政治對手的名單,希望能知道這些人的財務情形。我採訪的法官則說,像Wang 的案子,一般說來,表面所呈現的和實際上仔細研究過的結果,差異很大。更確切的,他不願多說。

不,Wang並不顯得激動。他說:「我為什麼要殺人,或僱用殺手?我已經76歲了,有些財產、有快樂的家庭、有好名聲,我是佛教徒,生活節儉,我何必要犯罪受苦?」記得要告別時,Wang握著我的手不放,我才發覺,他十分瘦小,褲子太寬,西裝太長。他大概也從我的眼神或行為感受到了某種氣氛,而感性地為自己辯護:「我老了也病了,幾年前就患了癌症,被切除一個腎。我沒有說謊的理由,為什麼你們這樣對待我?瑞士不是個誠實正義的國家嗎?」

現在我倒有個問題,妳認為以Wang的背景,他會是台灣政府要找的人?

(台灣女人想了想才說,事情發生在十一年前,當時Wang才65歲,也還健康。十年前後,思想可以有巨大的改變。此外,中國人喜歡以各種方式積財,不但錢財與聲望成正比,即使自己和子女一生不愁吃穿,也願意為他不認識的後幾代子孫鋪路,是種帝國王朝的思想,一種極端保護私領域的觀念。)

Wang的咨詢人找媒體寫報導的目的?喔,這倒是個好問題。我猜想,大概是要瑞士商界對司法部施壓,讓聯邦法庭放棄對台灣司法協助的決定,否則和其他國家比較,瑞士在中國的經濟利益,不就要蒙受巨大損失?

(我的可樂已經喝完了,她的茶卻還沒碰。嗯,刋出報導的目的,大概是台灣女人想要知道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