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1日 星期一

宗教戰爭?

九一一事件之後不久,美國總統布希在他所倡舉的反恐戰爭中,提到「十字軍」。這個幾乎只在歷史研究中才出現的名詞,事實上埋伏著世界亂源的主要因子之一。當布希提及十字軍時,他可曾思索其中所深藏的意味,他的言論將會帶來何種後果?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九一一事件之後不久,美國總統布希在他所倡舉的反恐戰爭中,提到「十字軍」。這個幾乎只在歷史研究中才出現的名詞,事實上埋伏著世界亂源的主要因子之一。當布希提及十字軍時,他可曾思索其中所深藏的意味,他的言論將會帶來何種後果?

歷史上先後有六次十字軍東征,發生在1096至1270之間。距今約一千年前的第一次東征隊伍,一舉攻下當時屬於回教勢力的耶路撒冷城。這場西歐基督徒對數千名回教徒的大屠殺,是個有組織有計劃的集體行動,始作俑者是當時已在位七年的法籍教宗Urban二世。

Urban鼓勵天主子民從義大利到法國走上朝聖的道路。主教們及其他跟隨者從一城到另一城,從一聖地到另一聖地,不斷祈禱、頌唱、傳道。Urban仔細推算地點與日期,各種行事也就隨著「天主指引」而產生。比如,在瑪麗亞昇天節就恰巧來到當時最重要的瑪麗亞朝聖地Le Puy。他讓小小的奇蹟顯現,以燃起隨從們的心火。

耶穌過世一千多年之後,教會似乎陷入了魔鬼的掌心,貪婪與慾望在教士身上找到棲身的處所。他們從付洗及殯葬彌撒收取豐厚獻金,在夜晚的被褥裡裹擁入室的婢女。教會職務中被安插執政者的親信,受到政治侵蝕的教會,失去了懂得發出義怒的朝聖者。十一世紀末,人人急切嚮往心靈解放與靈魂得救。Urban二世深信,教會需要一場全新的,從傳統救贖角度出發的爭戰。

這場勢在必行的戰鬥,其實是要對付一個敵人 – 回教。自西元632年回教創始人及先知慕罕默德過世後,其勢力便陸續向西擴展至近東以及地中海的北非沿岸,甚至到達西南歐的伊比利半島,教會於是有了勢力被設限一隅的窘迫與不安。然而,回教內部因失和而導致伊比利半島重回歐洲懷抱,這一令人雀躍的事實,更激起教宗收復淪陷聖城的雄心壯志。而Urban給予自己的使命,便在百姓對靈魂救贖與社會改造的饑渴中,找到他勞師動眾,大動干戈,並給後世人類帶來無窮潛藏災難的觸燃點。

Urban展示他教宗巨大的權力,發表了輝煌的演講。他的談話如同一股激烈電流,穿透聽眾:「異教徒以他們的污穢恣意褻瀆基督聖城,救世主的聖墓落在一個不潔的民族手裡,是個絕大的恥辱。」(註一)為了給教友澎湃的熱血加温,教宗更描述回教徒凌虐基督徒駭人的一幕:他們割下基督徒的包皮,把所流出的血灑在祭壇上或受洗盆裡。他們殺人取樂,將基督徒肚子剖開,抽出腸子的一端綁在木椿上,直到內臟全被拖出,倒地而亡。Urban許諾,只要是願意為解放聖地而戰者,其罪過將立即受到寬宥。他以教宗權威為擔保,賄賂慫恿地說:「誰曾經是強盜的,現在可以是基督的戰士。誰曾和親友兄弟有過爭鬥的,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打倒野蠻人。」聆聽「聖言」情緒亢奮的群眾便回答:「這是天主所要的。」(註二)\r

於是,愛人的天主,愛人的教會,在置人於死的武力使用上,便有了高於道德層面的支持。以天主之命所發起的爭戰,更可毫不遲疑地宣告與「不可殺人」的天條斷絕關係。

自此,教宗不僅是精神領袖,也是武裝勢力的最高指揮。他一腳踢出,愈滾愈大的雪球,再也無法控制。接受聖召的騎士們發下重誓,離開城堡,並且變賣田產,以資助在途中的生活。他們在上衣釘縫明顯可見的十字,以象徵崇高的使命。到處冒出自稱十字軍的窮人,企圖借此一聖戰結束貧困的生活,或以為,只要參戰便可在末日來臨之前,於天堂預訂一席之地。他們自各路會合,從西歐越過多瑙河,南向巴爾幹挺進。大多數人赤腳行走,對於耶路撒冷的確切所在,一無所知。編年史家Guibert von Nogent寫道:「窮苦人家將鐵塊彎成馬蹄形套在牛腳上,把孩子和極少的食物放在兩輪的小拖車裡讓牛隻拉著走。食物告磬了,便開始偷竊搶奪。穿越半沙漠,火炙的太陽以及大地被燃燒精光所發出的熱氣,將他們的血液烤乾。秋季下雨時,在泥濘不堪的小徑前進,馬匹墜下懸崖,行程癱瘓。三年的長征路上,死傷無數。」

能夠到達聖城的大夢,付予他們超乎自然的能力,願景催促他們向前邁進。在困頓途中和拜占庭或土耳其士兵交鋒時,他們相信,自己看到天兵及死去的同袍與他們並肩作戰。同行的教士,往往在關鍵時刻突然有了神視:有時是教宗所任命的十字軍領袖,雖已在征途中喪亡,卻又赫赫顯靈。有時是依天主的指示,在某個教堂的密室地底挖掘出耶穌被釘十字架時,插入他胸肋的長矛。無論真假,神蹟始終令人義無反顧。

經過數週的圍剿,第一波十字軍終於在1099年7月中旬攻入耶路撒冷,一路勢如破竹,幾座城塔相繼失守。當時的埃及行政長官交出防禦工事及大批黃金而免於一死。接下來的,便是由基督徒主導,一場赤裸裸的大屠殺。十字軍東征沿途甘心領受的折磨與煎熬,反諷地,竟然以異教徒的人頭落地、血流成河做為補償的依據。他們挨家挨戶搜尋,搶奪金銀驢馬。他們逢人便砍,每一個倒下的犧牲者似乎更加劇他們對血腥的狂喜。他們燃燒猶太人尋找避難的猶太會堂,蜂擁入清真寺殺戮數千名回教徒。編年史家Wilhelm von Tyrus(1130–1186)寫道:「不是被切割成塊的屍體及被斬的頭顱是駭人的一幕,勝利者自頭至腳被鮮血覆蓋,有如淋過一場大雷雨。」遭劫後的聖城,呈現一幅與原本應有風範全然迥異的圖像:一堆堆的屍體有如砌高的角石,屍臭瀰漫在城裡,數月之久。\r

英國史學家Simon Lloyd認為,十字軍行動雖提高歐洲各國彼此間的共識,基督徒殺戮的行為則是罔顧現實,只為理念服務的意識形態戰爭,並將排外情緒推展到峰頂,時至今日都還存留有,基督的西歐與其他族裔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可惜,此種以天主之名打擊邪惡,而堂皇啟用武裝勢力的戲碼,將在人間不斷上演。

十字軍東征在回教世界激起洶湧的反抗力量,1187年十字騎士被逐出耶路撒冷,直到1291年基督勢力終於退出近東國家。歷史幾經推移變遷,1967年以色列贏得六日戰爭,佔領戈蘭高地、加薩走廊等區域,誓言絕不讓他們奪回的領土,再度落入阿拉伯人手裡。回教世界由於自身的積弱癱瘓,以及過往失敗的沮喪情緒所影響,只能夢想著有再度統領聖城的一天。第一波十字軍行動的瘋狂與屠殺已深印在回教徒集體記憶中,其惡劣的後果,在現世的恐怖行動中,痕跡處處。

如今的耶路撒冷城,說著阿拉伯語的男子,與戴小帽、著黑袍、操西伯來語的男人在舊城區窄小的巷弄巧遇時,只是不發一言地擦身而過。兩大族群中,嚴守傳統的婦女,雖都自頭至腳包裹起來,外表的相似卻無法將她們的內心拉近丁點。以色列的軍警在迷宮般的小巷裡穿梭巡邏,阿拉伯的市集小販以不懷好意的目光尾隨這些武裝仇敵。來自敘利亞並在德國執教的回教專家Bassam Tibi認為,阿拉伯國家對西方的一舉一動,均以十字軍近千年前對回教徒的蹂躪為出發點來看待,也因此,賓拉豋不會是企圖將回教世界從十字軍手中解放出來的第一人,九一一的原委也更是有跡可循。

過去的十字軍,以及當今巴勒斯坦Hamas組織自殺炸彈的執行者,全都被預許以天堂與永生。回教基本教義的極端主義者,樂於節錄可蘭經裡的一段話:「信主的,為主的旨意而戰;不信主的,為偶像的旨意而戰。」駭人的是,這不也正是十字軍的信條與格言!\r

宗教無罪。必須受撻伐遭唾棄的是,借宗教之名,行政治性權力擴張之實的貪婪人心。千年前的Urban二世教宗,以基督徒在聖城被虐的謠傳為發動戰爭的原因之一。事實上,當時聖城裡,在回教勢力下的基督徒,仍享有他們信主的自由!


註一:編年史家Robert von Reims想像Urban二世的談話。
註二:編年史家Fulcher von Chartres(1059–1127)經由口述對當時情況的想像。
資料來源:National Geographic deutsche Ausgabe, Aug. 2004
Die Kreuzritter – Kampf um das Heilige Land, Gerstenberg Ver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