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4月14日 星期三

●作家和他的太太

當我們的作家艾伯在他那張不是太舒適的單人床醒來的時候,外頭正飛舞著翩翩白雪。一天沒事,太太海倫遠在中國,艾伯當然可以愜意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跟他內心一樣單調的風景。


 
文/顏敏如 Yen Minju

 
當我們的作家艾伯在他那張不是太舒適的單人床醒來的時候,外頭正飛舞著翩翩白雪。一天沒事,太太海倫遠在中國,艾伯當然可以愜意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跟他內心一樣單調的風景。

時鐘指著八點半,天色仍舊陰暗,是那種保證不出太陽的預警色調。艾伯不眨眼地望著大片雪花,感覺它們似乎從平面空間突然生出,又立即紛紛墜落。他愈看愈不安,不明白自己怎麼跟著別人以「欣賞」來描述對雪花的觀看。雪花密集快速地飄降,根本和他站在浴缸旁,彎著腰,用力抓頭皮,讓頭皮屑掉在浴缸裡的情形如出一轍!這一比,使他頓時感到不舒服,只好悻悻地起床,邊理被子,邊對自己不悅,知道這個情緒就要伴隨他一整天。一個孤獨的六十二歲男人,再也無法靈活地移轉心緒。特別是在他所居住,人口不到一萬五千的巴洛克小城,不可能發生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足以剝奪艾伯對自己的注意力。

海倫在家時,常責備他佔用浴室太多時間。當初跟那個垂死老太太,買下這棟八十多年歷史的舊房子時,明知道只有樓上一套衛浴設備,反正也沒有長大外出的孩子偶而回家,過夜的客人少之又少,並不覺得有任何缺乏。其實海倫不是因內急而怪他佔據浴室,樓下入門處,不就有個僅容轉身的廁所小間。海倫是厭惡他,愈抓頭皮,頭皮屑就產生愈多,頭皮屑愈多,他就抓得愈起勁愈猴急的那付樣子。我們都知道海倫嫌惡的重點何在,也清楚艾伯仍像小孩那般頑固,偏偏他們兩個當事人都不明白真正的原因,海倫只管叼唸艾伯太浪費時間,艾伯則強調他對自己的身體有十足的自主權。

脫下睡衣,換上黑牛仔褲及皺得厲害的灰襯衫,一百八十二公分長的身體,走在狹窄的木樓梯,影子還沒來得及拖下幾層階,砰砰幾聲艾伯就已經下得樓來。他照例進了廚房煮咖啡。

我們的作家明知自己多喝咖啡就要鬧胃痛,然而在這件事上,他堅決只照顧味覺,敗給自己不比敗給別人,總是可以忍受。他也明知應加把勁,趕緊寫那封早就該動筆的信,躺在床上看雪花的結果,讓他的頭皮不住發癢,心神不寧,連手上的雀巢都不比平常好喝。艾伯索性順著足以讓自己嘲笑自己的藉口,到樓上浴室抓頭皮,海倫不在,他更可以隨心所欲,放心大膽地跟自己過不去。

前兩天艾伯想去紅塔餐廳喝杯啤酒,不得不路過那家廢物店。當我們的作家第一次跟人提起這家店時,大家還以為城裡新開了二手舊貨商。「不對!」艾伯立即提高了嗓門。他的容易快速大聲說話,也是遭海倫批判的行為之一。講話大聲,大概是因為怕說輸了,只好以聲大制人。說話快,當然是因此能不斷聽到自己的聲音,而覺得無比放心。\r

「二手貨店比那家廢物店高尚多了,懂不懂!」從過去到現在,艾伯說話的語氣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二十多年前,他曾在一個葬禮後的餐會上,當著死者女兒的面,以自認為慎選過幽默的語句,批評躺在新棺裡,尚未來得及習慣入土的人,而讓女孩難過得號淘大哭。可惜艾伯只記得這件事,卻忘了這事的教訓。這麼個早已遠離有能力自我改變階段的男人,還真令人無可奈何。

至於那家艾伯口中的廢物商,其實是一乾淨寬敞,專門販售音樂光碟、電腦遊戲及暢銷小說的連鎖店。這家店座落在舊城中區最熱鬧的那條行人步道上,由於所提供的全是迎合大眾口味的時髦貨品,便無時無刻不擠滿選購的人潮。最讓艾伯不滿的,當然是那些已出過好幾版,從精裝到平裝,價錢從幾十塊瑞朗降成十幾塊瑞朗的低級文學作品。我們的作家一生只服膺「高文學」,在他個人定義下的高文學,其實就是對用字的講究,也就是必須與他身上的衣著,與家裡擺設材質一般,樸素簡單,引不起任何錯誤聯想的文字。他只用極少的形容詞,卻又跟得上時代地努力借用動詞。在他的觀念中,高文學絕不可少掉高尚與風趣的特質,尤其是如何創造有著諷刺風格的幽默,更是艾伯精耕的著力點。他強調,行文絕對要避免說教講道,然而字裡行間卻必須處處深富哲理,令人尋思,引人回味。於是他可以五頁的篇幅平舖一頓簡易的早餐\,以二十張紙反覆敘述一個圖書館員在巴黎的愛情故事。踫到必須以頓號分隔的一連串形容或敘述,效果較弱的必須先出現,以後才逐漸加強。這種有如樂曲中的漸強效果,絕不可超過兩個頓號的範圍,也就是,提升人血脈運作的最強處,必定在第三個辭或第三句話完成。就因為艾伯處處設限自己,他必須平均花費至少十五分鐘,修潤一個簡單的句子,目標是,寄到出版社的小說稿,一定要讓編輯見識他的功力而擲筆驚嘆,而且最多只能提出建議,不做任何修改。\r

然而,六十二歲的艾伯至今只出版了兩本不暢銷的小說。不是他的文字不好,而是小說內容過於平板,缺乏張力,沒有衝突。這事卻絕不能提起,他除了跟許多作家那般,無法忍受被批評之外,更因他恨透了激情大悲劇,看了情緒性的字眼或影片中淚\眼婆娑的主角,便要噗哧發笑,認為這些過度造作的情節與人物是種不堪的庸俗,一種特別低廉的反諷。於是我們似乎看到三歲的艾伯,在他母親因觀看納粹時代悲劇,因傷痛人的兇殘與墮落,而泣不成聲,而淨化靈魂時,他則拿著棒棒糖,不痛不癢,無是非無所謂地在母親腿上腋下鑽進鑽出;於是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艾伯的情緒與心性,以及在對人類同體大悲心懷的歷練與溫習上,一直停留在孩提時代,不曾得到全面性深沉廣闊的發展。

讓我們無法理解的是,講究高文學的艾伯,不知是無意識地想獲取心理平衡,或下意識地想接近不認識卻又更真實的自己,罵起人來卻一點也不高尚。也就是說,如果連罵人都講求辭藻的運用,就不是我們所認識的艾伯。「不要跟我提馬丁素特,他哪裡懂得怎麼寫作,他的文字不就是些廣告詞的水準。就是這些人的書暢銷。肛門!」人人都知道,談話時說到腰部以下就出不了好句子,就會讓在場的人坐立不安,偏偏我們的作家艾伯只懂得高文學,卻極不小心地忽略了與人談話應有的尺度。艾伯的人際關係雖然不是那麼通暢,偶而還是會有朋友來訪,個中原因無非是這些人想沾點文化氣息的邊,而且除了同是上了年記、生活單調、沒有能力結交新朋友之外,主要是這對小中產階級夫婦,還是有著雖維時不久,卻也正義凜然的時候,比方大罵現代年輕人不守規矩,或是南斯拉夫難民應該從瑞士滾回去等等的。

家裡就夫婦兩人,與艾伯同年齡的太太海倫無法自行完成的工作,當然必須借助長期端著張睡臉,情緒永遠不佳的丈夫來完成。「花園裡的那些石板,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舖好?從買來到現在都已經超過半年了!」「閉嘴,妳這婊子!」「艾伯,我媽留給我的那個衣櫥擺在客廳已經兩年半了,我們這個週末一起把它搬上樓行不行?」「閉嘴,妳這婊子!」海倫雖然有時無法忍受我們作家的粗暴,卻也承認丈夫的「聰明」。至少艾伯不須像一些不知名的寫作者,為了在出版社成堆稿件裡引起編輯的注意,有的將巧克力或香檳一併寄上,有的甚至所費不貲地,特別將稿子放在奇重無比的鉛盒裡那般費神。艾伯只需把附上一封自我介紹信的稿子寄給十個出版社,半年後便能收到兩則對他文字有興趣的回覆。而艾伯上了情緒時,用來罵她的婊子字眼,經過三十年的鍛鍊,她也習以為常,變得不痛不癢,甚至在他應出口罵人的當兒,聽不到婊子兩個字,還有著持續幾秒鐘的失落感。\r

艾伯與海倫同住二十八年後才結婚,原因是,在沒有婚姻關係的情況下,一旦在中學教了一輩子法文的海倫先去世,不曾有過固定收入的艾伯便無法繼承遺產。他們沒有子嗣,並非看齊法國文豪沙特與波娃只同居不結婚所導致的結果。艾伯怕負責任,怕被羈絆才是核心緣由。一輩子沒有海倫就要遺失自己,擁有教育博士學位卻不敢養育小孩的艾伯,自有另一套高深莫測詮釋自己的邏輯。他的害怕與膽小也反應在,自認為是高文學作家,卻又嚴重理性地不敢做出一般知名作家常犯的酗酒行為。他認為作家酗酒,有如超級歌星吃迷幻藥,是種職業象徵。問題出在於,他既然做不到被譽為「社會良心」的作家那般,背負起人類沈重的十字架,當然也就不需要痛苦地借酒消愁,以愁緒豐富自己的創作,更何況他是那麼驕傲於自己「健康的耽溺」:艾伯既不酗酒也不吃迷幻藥,而是以每週必看一場電影做為他出產高文學的標記。朋友見他如此飢不擇食,連下三爛電影都能誘他掏錢進場地迷戀,便勸他買部電視機,以免去頂風踏雪的不便。「聽著,只要在我的房子裡,買不買電視絕對不是個議題。電視不過是充滿現代化垃圾的方盒子。肛門!」

我們的作家對他妻子依賴的程度,著實令人心驚。提早退休的海倫,從網路上找到在中國徐州師範大學教授英文的機會。海倫尚未出發,艾伯便已計劃好去拜訪妻子的日期。海倫到了目的地,除了每隔兩天必定要給他一封電子信之外,每週三次他一定給妻子打通電話。去中國和海倫相聚之前,由於旅行社無法按照他的要求安排行程,讓他足足一個半月煩躁得只能在屋裡來回踱步,還幾乎跟旅行社發生衝突。從徐州回來後的艾伯對海倫行動的了解,有如在她身上裝設監視器那般,讓他能準確地分秒追蹤。他知道她必須一清早就趕公車到校授課。中午十二點十分她會踏入那家距大學不遠的餃子館,吃碗太過便宜的辣麵。晚上十點半左右,海倫便會從和韓國及加拿大籍老師的聚會回到宿舍。艾伯更清楚,海倫從床邊或桌旁走去接電話所需的時間。即使已將海倫的號碼存入自己的電話機,狹長的小螢幕一旦顯現數字,他仍是不放心地跟小冊子裡的號碼再比對一番。如果超過他估計話筒應被拿起的時間,便立即彎下兩次右手五指,認為海倫如果碰巧在浴室裡,十次鈴響應該讓她有足夠時間出來接電話。

其實艾伯的中國行除了讓他更有資料想像海倫的行止之外,自己還渡過心窩暖和勞心費神的整整一年。原來在出發前,透過瑞士駐上海領事館的幫忙,他獲得在上海某大學德文系演講的機會。由於是官方支持,我們的艾伯突然有了似乎是代表全瑞士作家的榮幸。他選了幾個當代作家的作品,以半年的時間寫出八頁的演講稿,一改、二改、再三改,錄下自己的聲音反覆練習,幾乎可以背頌。

到了上海,領事館以豪華轎車接送艾伯以及到上海與他會合的海倫,往返於大學與飯店之間。除了安排他在瑞僑Swiss Club另做一場演講之外,還連續兩晚在高級餐廳設宴款待我們的作家夫婦。在整個文化活動結束之前,艾伯還獲贈一幅裱以墨綠鑲金邊的寒梅國畫真跡,並與主事者拍了幾張你我常在報章上看到,那種咧齒微笑的官方標準照。從絢爛歸於平淡的艾伯,帶著尚有微溫的餘興回到瑞士,開始巨細靡遺地整理,他這次被自己所住小城的地方報譽為文化大使,可玆證明的所有物件。凡舉來回機票、在中國旅行的火車票、餐\廳裡的菜單、和學生的合影、跟瑞士僑領的合照、與上海大學及領事館的往返電子郵件等等,他全一一註明日期,妥善存檔。艾伯平日就用心把照片、筆記、書信歸類保存,整理得有條不紊,幻想自己死後,將被載入文學史,現在建立愈完整的資料,對為他作傳的人愈是一大方便。中國行是一生中難得的輝煌歷史事件,他更是要仔細記錄,以昭告天下。每年在自己居住小城的文學週,從不受到邀請的艾伯,恨透了那批組織動員能力特強,寫字的女人,認定是她們擠掉他在邀請函上的名額機會。這次在東方古國,終於從頂著瑞士博士作家到訪的光環中,贏回倍受禮遇的虛榮。

在艾伯身上,我們懂得了:「自大與自戀是作家的職業病」不再是酸溜溜的傳說,而是鐵的明證。

從中國回來後,每天早晨喝咖啡時,艾伯會再度發下一次重誓,當天必須把念茲在茲的那封信打好草稿。他打算給在上海演講所提到的三兩位作家發封信。他想像這幾個人必會感謝他對他們在世界文化古國的宣傳,他們將會因而跟他做朋友,並把他介紹給熟悉的出版社。在英雄惜英雄的情誼下,他們也必定會提筆為文讚頌他一番,做為回報。因此,艾伯告訴自己,這信必須寫得熱情洋溢卻又不失嚴謹莊重,必須詼諧有趣,更要達到自己高文學的要求。他思索再三,希望一出手便能一鳴驚人。四個月下來,這場謹慎籌劃自編自導的驚人大夢,卻讓他遲遲無法下筆。

海倫去中國之前已為我們的作家查閱出,瑞士德語區一些較大村子裡文化委員會或圖書館的聯絡方式。艾伯挑出幾個,以電話詢問他去該地朗誦自己書中幾個片段,與民眾討論他作品的可能。要是得不到邀請,艾伯在那一週裡會多喝幾杯即溶咖啡,多喝幾杯苦澀的啤酒,多看一場其爛無比的電影。若是得到正面回應,對因自己不敢開車而大罵開車人不重環保的艾伯,卻又是件苦差事。特別是那些離家數小時的偏遠小村,他必須先查出如何轉公車搭火車,還得先預訂旅館房間,否則九十分鐘的作品發表會結束後,輾轉換車的結果,不是回家的火車早已停駛,就是子夜過後才進得了家門。在賣出一本書才賺得大約三點二瑞朗的情況下,艾伯還得舟車勞頓、陪盡笑臉、倒貼荷包地宣傳自己。\r

海倫為艾伯在電腦前枯坐數小時,從存有全瑞士各單位機構通訊辦法的光碟中,選取可能的新書發表場所,只不過是艾伯全心全靈全意依賴海倫的表徵之一。這對糾纏不清形影不離的夫妻典範,在海倫去巴黎訪友幾天,艾伯便要自覺是禁慾和尚的情況下,彼此之間自然是容不下丁點私人密秘。不但兩人都是叨絮饒舌,唱作俱佳地覆述各自和別人談話或接觸細節的高手,就連家裡電話也是一按鍵,便可讓他們及電話那頭,三人進行同步對話的裝置。\r

艾伯在心情像山鳥般躍春不寧時,總喜歡請朋友到家裡來。在海倫招呼飯前酒的當兒,自己則努力扮演古代的中國女人避在廚房裡,準備一頓米心沒煮熟,不是豆腐炒雞肉,就是洋蔥炒牛肉等等,除了猛灑醬油,配菜永遠太少份量的中式晚餐。舉杯交歡興致高昂的有一次,我們作家甚至伸手將他妻子無領無袖,深紅小上衣中間的拉鍊下拉幾公分,好讓人看見有蕾絲滾邊的黑色小內衣。瘦小的海倫自然也咧齒微笑,欣然接受她聰明丈夫對她內裡格調的禮贊。朋友們窘見這出雙入對老夫妻的恩愛,只能趕緊把眼光移開地無聲陪笑。卡通片裡大熊挨著低矮的小樹,愛嬌地搔癢熊背,令人莞爾的鏡頭,一旦在生活裡具體呈現,總會讓人陷入一種不說難耐,說了又讓人覺得自己不夠莊重的尷尬。\r

自從海倫去了中國,艾伯每隔一天便在月曆的數字上打個X號,做為他暫時鰥夫身份的標記。幸好他的愛妻就快回來。據說她將攜回兩百多張幻燈片。屆時,在海倫因著不同訪客而樂於再三反覆幻燈片內容時,艾伯會坐在放映牆前,手持特地在花園裡尋到的枯枝,一邊欣賞他妻子的冗長敘述,一邊像教師指著黑板那般,點向東點向西,設法誘人讚嘆他們夫婦倆沉醉其中樂此不疲的小題大作。\r

是的,只要海倫一回來,我們的作家和他的太太便會像往常一般,肛門婊子地相親相愛,相依為命,渡過每個幸福快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