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境內，阿爾卑斯山北側的氣候總是比不上南側的暖和，特別在季節交換時，常有十度以上的溫差。從西北部與德法交界的幼拉山南麓，遠眺阿爾卑斯山積雪終年不化的皚皚山頭，常是雲嵐繚繞，恍惚似幻。深凹的山谷，在不下雨的夏日，晴天如洗，群花紛繁，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含有將要破色而出的鮮汁。時序移轉，只要大自然一宣告初秋來臨，綿厚的濃霧有如已不耐煩地等候一整年，便要無聲無息覆蓋所有的山巒丘壑，直到填滿所有可鑽趁的屋角簷樑樹枝梢頭，人們才從容地添購衣物，準備度過將要延續至少四整月的寒冬。
文／顏敏如 Yen Minju
瑞士境內，阿爾卑斯山北側的氣候總是比不上南側的暖和，特別在季節交換時，常有十度以上的溫差。從西北部與德法交界的幼拉山南麓，遠眺阿爾卑斯山積雪終年不化的皚皚山頭，常是雲嵐繚繞，恍惚似幻。深凹的山谷，在不下雨的夏日，晴天如洗，群花紛繁，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含有將要破色而出的鮮汁。時序移轉，只要大自然一宣告初秋來臨，綿厚的濃霧有如已不耐煩地等候一整年，便要無聲無息覆蓋所有的山巒丘壑，直到填滿所有可鑽趁的屋角簷樑樹枝梢頭，人們才從容地添購衣物，準備度過將要延續至少四整月的寒冬。\r
綿亙的幼拉山腳下，靜躺著十來個小村落。幾世紀以來，人們養兒育女自營生計，人口並不增加多少。其中有個面積較大的B村，上個世紀還有幾家小型工廠及辦公處所，在這些個村落中，經濟狀況算是較為領先。亞洲崛起，特別是中國大陸成了全世界的吸金黑洞之後，就連這遠在數萬公里之外，人口不到六千的山谷小村也遭到波及。米爾先生曾在村子外圍，工商聚集區有個小工廠，他慶幸在自己的生意尚未走下坡之前，便已到了退休年齡。憑藉著些許積蓄及每月固定的養老儲金，他和太太兩人十多年來一直過著優渥無事的閒日。平時養花蒔草，看報聽收音機，山上的好空氣，當然是他身體健康少有病痛的原因之一。一個月一次和老友聚會最為他所企盼，每個月的第四個週二下午，米爾先生總是穿戴整齊，昂首闊步地走過村子裡的主要道路，走向火車站。上了火車，二十分鐘後便可和一干老友在固定的咖啡廳，就瑞士內政或國際局勢，犬儒而尖酸地批評嘲弄一番。\r 七十八歲的米爾先生仍是俊朗挺拔，他不願忘記，在生意頂盛時期，自己曾是一家員工近二十人小型企業的負責人。米爾先生為人正直不苟，一切按規矩行事。只要是他訂下的規則，便不許被更動被篡改，因為他總是先衡量各種可能性後，不吃虧也不佔便宜地要求自己做到，也要求他人配合。米爾先生及太太所住的公寓，有意無意地聚集了些上了年紀鰥夫寡婦的五家住戶。由於下一代不在身邊，與外界又極少聯繫，住戶彼此間的照應也就顯得頻繁。某人生病了，其他人代為購物或料理餐\點。有車的人接載沒車的人看醫生或上教堂。哪裡的天竺葵大拍賣，只消一個早上的功夫，整棟公寓便頓時蓬勃起來。帶著難得的興奮，較年輕的幫年長的翻土種花，年長的就在廚房裡煮咖啡備甜點。忙過一陣，便可齊坐在陽台觀賞搖曳在微風中的粉紅淺紫，猜測著再過多久，新盆將會長得茂盛。\r 米爾家樓上住著一位獨居的海斯太太。除了每週固定兩次幫人打掃之外，海斯還兼職由區公所安排的家居照護工作。一天，當她在村子口的史坦那老先生家，幫忙把罹患阿爾茲海默氏症多年的史坦那太太翻身清洗之後回家，發現門把上貼了張未署名的字條：請將花朵照顧好，免得掉落到別人家的陽台而不受歡迎。海斯太太立刻明白，抱怨的是住樓下的米爾。她的陽台下方，也正好是米爾的陽台。除非颳大風，她來不及收拾的枯花，當然只會直落落地往下掉。海斯太太酷愛垂懸植物，她的陽台邊緣全排滿了這類花花葉葉，遠遠望去就像陽台滾上了繽紛的花邊，煞是好看。海斯太太雖謹慎地在花朵枯\萎之前便整枝剪去，卻也無法完全避免偶而乾落的小枝小瓣。海斯太太稍有歉意的表示，並不能阻止米爾先生字條上愈來愈激烈的措辭。就在一次連續三兩天的風雨過後，米爾家的陽台更是承接了無數海斯太太灰暗狼藉的紫綠嫣紅。米爾先生對這種因自己疏忽而影響他人的出軌行事極為憤怒，便臉紅脖子粗地向海斯太太按鈴嘲罵，說他沒有義務要清理別人的垃圾；如果海斯太太再不檢點，他便要向調解委員會遞出狀子，讓全村子的人一起來笑話她。米爾與海斯交惡，使得原本太平和處的住宅公寓有了令人遺憾的缺陷。海斯太太雖是忍痛放棄陽台的蒔花滾邊，鄰人間的芥蒂卻已紮實地存在。 將臨期來臨，天色暗得快，下午五點，大地便漆黑一片如午夜時分。氣溫已降至零度以下，只是未見雪的蹤跡。敏感的商家在十一月下旬，便已相繼擺出各色燭圈，有的配以緞帶，有的飾以松球。沒有冷杉的人家，可在超市裡購得已製作完成的將臨燭圈；自家花園有冷杉的，便剪下幾小段彎成一圈，以鐵絲絞緊，將四支粗厚的蠟燭固定其上，擺\在家中醒目的地方。聖誕節前的第四個週日點燃第一支蠟燭，以後每隔一週加燃一支，直到第四支蠟燭也點上了，聖誕節也正式光臨。小學裡的美勞課也反映時令節慶地，有燒灌蠟燭的活動。有的班級將教室裡的玻璃窗加以運用，學生分組負責每天裝飾一扇窗。以不傷玻璃的材質，以任何孩子們自己喜歡的體裁，將窗子當畫紙般處理自己的想像。米爾的兩個孩子均已成家，老大嫁住北德，老二則在瑞士南部義大利語區經營一家度假飯店。米爾先生記得他的手錶公司生意最好的那些年，總是在夏末便要開始準備年底的出貨。愈近年關，公司上下愈是忙得人仰馬翻。將臨期更要應付臨時叫貨，有時跑機場海關，有時跑機心工廠，常常在逾時下班駕車回到村子裡，看見家家戶戶在門前放置的一盞蠟燭時，才能暫時拋開白日的紛擾，心思得以沉靜下來。米爾太太每年固定為孩子製作將臨期日曆。有次她裁剪了一塊黑絲絨布料，四周以碎花布剪縫上天使、聖嬰、繁星以及三王來朝的圖樣，再以紅布做了二十四個小口袋，等距離釘在絲絨布上。從十二月一日起，孩子們可以每天打開一個小口袋。有些裡面裝了小糖果，有的裡面是張小紙條。紙條上往往寫著孩子應完成某事的訊息，也因此，有時米爾先生會在晚飯後，穿著他毛絨的家居鞋，坐在迷漫玫瑰油香的舒適客廳裡，聽女兒為他朗誦一首短詩；有時在早晨起床後，驚訝於麵包已被烤好，咖啡也已備妥在餐桌上；有時則必須就著燭光，全家聚在一起聽首蕭邦的鋼琴協奏曲... 將臨期的等待不同於一般，焦躁不耐應由詳和寧靜所取代。 米爾先生和海斯太太的糾紛，也因著氣候轉寒百花凋零而暫告一段落。村人忙著佈置準備過節。超市裡的白糖、麵粉、核桃、果脯被一公斤一公斤地買回家，烤成各色可口的餅乾。路上時不時可看到半敞著後車蓋，載著剛被砍下小冷杉的車輛緩慢駛過。這些小針葉樹多半是在山上林場買下運回，以便佈置成聖誕樹。米爾先生照例也買了一株回家，孩子們雖都已離開多年，過節的習慣總是要保存。只是，米爾先生的心緒不像往年般安適，一個紛擾的因子使得他在退休後養成晚餐\後散步的習慣，不再是促成他好睡眠的要因；村裡人家屋簷旁、窗檯邊、大門角、樹梢上所點亮的小燈或蠟燭，不再使他感到溫馨與沉靜；羊毛大衣與呢絨帽也不帶來絲毫暖意。從夏而秋，從秋而冬，米爾太太幾多次的分析與叮囑，煩擾得他心神不寧。往常他總會在將臨期晚上散步時，一面欣賞村子中心各商店掛起有著星狀燈的佈置，一面回想他在經營公司時，也不知不覺參與了多年的「聖誕產業」，一般人心中只有為誰採購何種禮物的焦慮，卻騰不出任何空間給約瑟與瑪利亞進駐。 夜晚的街道清冷乾淨，米爾先生信步走進教堂。堂內靠門的告解亭，早已被改成孩子們看書勞作的活動小間，好讓父母能專注放心參與聖祭，而每年聖誕節前的告解則由告解彌撒替代。米爾先生轉身望著聖檯，兩邊十多公尺高的冷杉早已豎起，右側仍是為孩子們佈置了馬槽，就等專為幼童舉行的彌撒過後，讓他們親近觀賞。教堂裡空無一人，米爾先生的目光從金色聖體櫃游移至頭帶刺冠的耶穌聖像，他駐望良久，心中有了一個決定。 第二天的午後，米爾先生請太太將烤好的餅乾，放入一個有著小綿羊圖案的鐵盒裡，以銀色的亮光紙包上，再以湛藍色的絲帶繫緊之後，夫婦倆便帶著小禮物上樓。當海斯太太開啟門看到微笑著的米爾夫婦時，驚訝得不知所措。其實米爾先生早就決定在參加告解彌撒之前，應該要與海斯太太和好，而聖堂內的耶穌給了這位年長固執的男人，請求原諒、重修和好的勇氣。 當海斯太太流著欣喜感動的眼淚，延請米爾夫婦入內，並與米爾太太在廚房準備咖啡時，米爾先生望著海斯太太在客廳一角佈置的小馬槽與插滿小蠟燭的聖誕樹，滿溢歡愉的心胸，讓他感到無比飽滿踏實，也決定，下次要向教堂登記，讓自己家如同其他二十三個家庭，在將臨期的某一天，邀請教友來家中小聚，一起談談等待耶穌對個人的意義。\r 廚房裡已傳來咖啡香，陽光斜照處顯得特別明亮，看得到幾絲塵埃在翻揚。米爾先生依稀記得，多年前在將臨期日曆的一個小口袋裡，有張紙條是這麼寫的：呼風喚雨不是天主的奇蹟，人們心中有愛，並能勇敢地表達，才是天主永恆的奇蹟。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