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2月5日 星期四

●也談華文文學

不久前,歐華作協前任朱會長傳來,龔鵬程先生今年九月在聯合報發表「漂流的世界華文文學」一文,談到海外從事文學創作者,不被居住國也不被母國重視的無奈,以及「中國文學史」在國族主義搬弄下的定義及其所涵蓋的範圍。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不久前,歐華作協前任朱會長傳來,龔鵬程先生今年九月在聯合報發表「漂流的世界華文文學」一文,談到海外從事文學創作者,不被居住國也不被母國重視的無奈,以及「中國文學史」在國族主義搬弄下的定義及其所涵蓋的範圍。\r

龔先生提到,「…一位作家,若想融入主流社會,當然是以該國主流社會之文學為表達工具較佳。且既生活於該社會,除非別有原因,否則該國語文亦無不嫻熟之理。可是他偏偏不以該國語文來寫作,而要選擇使用中文。選擇使用中文,在所在國學習困難、發表不易、讀者稀少,又不能為自己帶來太多令名,反而對前途有所妨礙,豈非自討苦吃嗎?」先生以為,華人可能由於「存文保種」心態作祟,而不以所居國的語言寫作,且「…較不重視所在國之政經社會文化,而較關注自我的處境;對自我處境的思考,則又與他的種族和文化分不開。」

華人原本重情重義重家族,也或許由於母國歷史積弱的結果,導致海外華人不必要的自卑或盲目的自大,而不願或不能完全融入當地社會。估且不論「存文保種」的論斷恰當,還是「以運用自如的母語寫我的心」貼切,要華人以居住國的語言寫作,談何容易!龔先生恐怕沒注意到,能將非母語朗朗上口者,不一定是能寫之士;而能寫、好寫者,一旦以非母語寫作,多少困頓藩籬有待突破,其艱辛程度,更與何人說!語言與文字表達,涉及到思想模式的確切掌握以及字辭義的得體運用。縱使有能力精通說話語言,文字語言所要求的精準及個人風格的呈現,以及既要滿足當地人通暢閱\讀的要求,又要不失華人寫作的特殊情調,不經長期不懈怠地操練,如何能成其事。就算是辛苦寫成的書稿,輾轉經居住國文字工作者的修潤之後,是否能找到出版社,更是完全無法掌控的外界變數。就以筆者居住的中歐小國瑞士為例,每一出版社每年平均要接獲數百本書稿,其中百分之九十被棄之不用。運氣佳者,收到退稿通知,多的是,辛苦經營的成果,投郵以後便下落不明或不明究理地一去不返。為了引起出版社的注意,讓自己的作品在廢棄前,至少能被打開來一讀,作者在投郵時,與原稿一併,送香檳者有之,送巧克力甜點者有之,甚至有人不惜超重的大筆郵資,以鉛包裹原稿,就為求出版者稍稍的青睞。德語系瑞士人發表自己的文字心血已如此不易,要此地的華人能操控德語,以德文寫作,甚或發表,不是要靠絕佳的運氣,就是要另闢管道了。

華人從母國外移,很多時候是因為自己國家無法滿足其各方面的需求。不論是自願或被迫,若蓄意以「存文保種」為志,其實也極自然不過。筆者認識的一位美籍音樂老師,十六歲從新大陸赴法國求學,二十歲嫁做瑞士媳婦,生養拉拔了四個女兒也當了外婆,就在六十歲那年突然決定回美國尋根。像她在非母國度過四十多個寒暑,在非故鄉生活大半輩子,講一口流利瑞士德語,不論內在思維或外在行事完全融入瑞士德語系社會,將邁入老境前,都還想探究她的「美國根」,心靈敏銳華文作家的「存文保種」心態也就更加透徹清明,不言而喻。

龔先生引述五月份文訊月刊「澳門文學的歷史性與獨特性」一文,認為許多身處非華人社會的作家,卻不粹取當地的精華,而指出「…存文保種仍是主要關懷。對此關懷之肯定、焦慮、質疑、批判、反思、猶豫…等等,亦成為拋不去的情緒。」筆者想來,為存文保種所苦的作家,尤其居於西方國家者,其融不進當地社會的原因,除了上述內在執著之外,即使有心,語言能力是否能為其意願服務,則是另一須納入考量的因素。當表面溝通成了實際障礙,對居住國深層的理解,自然不是優先選擇。因此而蜇居於自己所創造出來、虛擬的熟悉環境,或只與少數華人交往,以排遣心懷訴說苦悶,甚或因而人際糾結,也就不難想像。當然其個人胸襟、對不同文化產生興趣進而予以包容的能力,以及對世界開放的程度都可以是外顯或內隱的成因。\r

筆者去年相繼接獲,江西南昌大學及台灣世新大學的徵集資料函。前者欲選編「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大系」,後者欲成立「世界華文文學資料典藏中心」,海峽兩岸均有心將華文文學做一有系統的整理,亦即在傳統以中國本土漢人為中心的中國文學架構下,另闢領域,廣納華文世界的文學創作觀及作品。由此觀之,華文文學所涵蓋的範圍應大於傳統的中國文學史觀,中國文學應包含在華文文學之內,應是華文文學支脈之一。龔先生提到,由於國族主義作祟,「…建國時期,需要世界上的中國人以僑民身份共同申張國族意識以成其事。建國成功\以後,國卻成了畛域。其國與中國人所在地國家不能並容,中國遂將其國境以外的中國人放棄了。境外中國人所寫的文學,不能稱為中國文學,僅能稱做世界華文文學。」倘若中國文學為中心,世界華文文學為邊緣,是龔先生得到的訊息,中國大陸學者如此將政治上的霸權心態移植到文學領域,無疑是對文學的斲傷與褻瀆!

筆者以為,由於「華人」一詞的內容過於紛亂龐雜,不如以地域做分野,將目前中國領土上的文學為單位一,以其周邊較具華文文學規模的台灣為單位二,其他散佈世界各地的華文文學為單位三,以此三單位構築華文文學的三大鼎足,缺任何一腳都構成不了完整的華文文學。

一般說來,中國大陸與台灣不重視海外華文文學,很容易理解。單就視野範疇與文字建構,便有所差異,當然編納不入兩者的主流。然而,主流並不等同於絕對質優。海外華文寫作者所應戒慎警惕的,便是不要將自己邊緣化或甘願被邊緣化。早期放洋留學生稀少的時代,任何具含異國情調的書寫,均被視為珍奇瑰寶,此一趨勢已因出國人數次數不斷增加,外移者日眾,以及電子資訊傳遞的一日千里,幾近完全喪失其吸引力。海外寫作者不應繼續於,只對自己生活周遭經驗或懷念母國的書寫,當利用其地域上的便利,努力突破語言或心態障礙,將觸角延伸至居住國的社會文化深層,甚或廣向世界進擊,將吸收精華後的反芻與人文省思,做為無可取代的題材,以文學筆觸提升文本品質並滲入個人風格,集力建構如同台灣或中國大陸一般的發表機制(雖仍有些待改進之處),讓海外的愛好寫作者有至少三處投稿的可能。

目前世界華文作家協會所擁有的世華出版社及其主辦的徵文活動,以及尚待有心人建立的世華網站,都應該是好的開始。而優質的、有國際視野的文學批評,更能將母國文學界的目光吸引至海外。然而華人的文學批評一向沒落,或囿限於只介不評,或相互歌功頌德彼此笞伐,加上母國之外,幅員廣闊,成事更是不易,也因此網站的架設應可補其不足。倘若世華有自己的網站,全世界華人票選出的好作品,應該可以突顯出有別於台灣與中國大陸的華文文學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