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11日 星期四

●影 街

一切都按著應有的程序進行,所有事物均依其尋常的軌道運轉。應是繁忙不堪車水馬龍的大街,在這除卻尖峰時段的上午時間似乎顯得寬敞。服裝店的女售貨員退下塑膠模特兒一身的招搖,讓人看儘伸展台上的真人模特兒必須在能讓人數出幾根肋骨的情況下才能保有令摩登女孩欣羨的繽紛職業;更讓那些在夏天多走幾步路便要在胯間大腿磨下一層薄皮而被汗水漬痛,一路肉顫到底的女人,如何在穿衣鏡前拚命將一身癡肥塞入緊身衣?埵茈H為別人將看不出被擠出的一段段油膩白肉。

 
文/顏敏如 Yen Minju

 
一切都按著應有的程序進行,所有事物均依其尋常的軌道運轉。應是繁忙不堪車水馬龍的大街,在這除卻尖峰時段的上午時間似乎顯得寬敞。服裝店的女售貨員退下塑膠模特兒一身的招搖,讓人看儘伸展台上的真人模特兒必須在能讓人數出幾根肋骨的情況下才能保有令摩登女孩欣羨的繽紛職業;更讓那些在夏天多走幾步路便要在胯間大腿磨下一層薄皮而被汗水漬痛,一路肉顫到底的女人,如何在穿衣鏡前拚命將一身癡肥塞入緊身衣?埵茈H為別人將看不出被擠出的一段段油膩白肉。男人將他那部老舊的福特開上石磚道,企圖挑戰拖吊大隊在城市?媃p營的技術,從後座拎出夾有資產負債表的皮爾卡登公事提袋,舉頭望望數層樓高的銀行,心?媢磞b捏拿不準錢經理對這次貸款的態度,只能寄望前天夜?堙A託京王舞城曼妮小姐在錢經理耳邊的斯磨能夠奏效。隔壁辦公大樓第五層印刷公司C室?堛漲瞉P部主任正在給隔牆的女會計寫email,繼續進行已正式邁入第三個月又十二天的電子戀情。兩個背著書包蹺課的女學生,穿著訓導主任眼?媢L短的校裙,各持一支螺旋霜淇淋,邊走邊舔,邊在無人旁聽的情況下仍要掩口私語咯咯竊笑地走過麵包店餃子館。百貨公司的地板最受得住人踐踏,就連從南邊門進入,享受一段清涼冷氣,登樓小上一下廁所,下樓後再從北邊門出去的阿嬤與小孫女也概不拒絕。

王芬毫無目標漫遊在這繁忙大街行人道上有幾多時間也不再說得準,只是一反她平日習慣地微張著口唇,瞪大了被皺眉緊鎖一起的雙眼,一步一驚奇,越走越無法置信地想要端倪出究竟來。這街對她不僅陌生,更是離奇得緊,確切地說,是極為可怖!街上儘管持續著層出不窮的活動卻是一片絕對的寧靜,是種地底墳墓般的死寂。最令王芬無法接受的,更因為所有以她眼睛所能判別出的人與物,都只是黑影的呈現!所有的動與不動均像是深洋?媞庰菮怷舋菄煽撜翩C王芬訝異於,原來不需臉部複雜表情,光是憑著肢體的提放與移動,這些是生物非生物,是人非人,卻能在眼中成形的存在便能透露出無窮的訊息。一路上王芬頻頻試著誇大地舞動手腳,張嘴齜牙,急聲探問,他們是誰,或更好說,他們是什麼樣一種存在,這些即使在陽光下也不映影在地上的漆黑影體卻毫無反應,他們看不見,聽不見,感知不到王芬的臨場。相對於黑影與黑影間的交流,王芬是隱形,是完全不存在影街上的。

對於自己是生是死的疑惑,因無法被聽見被看見而不被理睬的懊惱,急欲一探這奇異世界的好奇,以及不知何事將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而生出的恐懼,王芬被交雜紛亂的心緒困擾得不知所措,而失去她慣常擁有應變分析的能力,並且再也想不起究竟是什麼時候,因著什麼特別的原因,以什麼詭異的方式來到這黑影重重卻又尋常無奇的大街。是昨天,是前世,還是原來世界計時單位?堣@分鐘前發生的種種仍舊生鮮地存於腦海中,而眼前虛幻的影子世界卻又不假地搬演著它的真實。王芬無計可施也無法脫離這與她不相干的環境,只得悻悻然循著未知沿街前行而來到一家花店。黑色太陽棚下有個女店員提著澆花器正在給盆子?堛熄穠慁撉`黑水。王芬待女人澆完水走進店?堳寣A便充滿好奇彎下腰身,想聞一聞花影是否也產生香味,她身後卻倏忽傳出一個聲音:「多可惜,這些花全是黑的!」王芬一驚非同小可,心臟立即快速跳動,她循著背後的女聲一轉,啊,那是個有著和悅笑容的女子,是個可以辨別五官表情,和王芬一般的,有色彩有聲響的女人!噢不,不全然是。女人穿著一襲深紅色洋裝,腳蹬一雙深藍色低跟皮鞋,而她的臉,有些部份呈原有色彩,有些部份則已灰已黑,如同側視有著DSTN電腦螢幕中的人物,是種似有若無,有待拼湊的不完全呈現。眼前這女人正在褪色之中!這是王芬又驚喜又恐懼的第一個反應。她不知所措地靜立幾秒鐘,才聽到自己說:「能看到妳實在太高興了!」兩個女人相視而笑。這笑讓王芬興奮於有個可以溝通的對,也設想,她一連串的疑問將可以在這陌生女子身上得到解答。

她們並排在行人道上前行,著直排輪鞋快速迎面而來的小男孩,在王芬來不及避開時便已穿透她逕自遠去。正當王芬的確看到撲向自己的男孩,卻沒有任何痛覺,不感到曾被猛力撞擊過的恍惚中審視被穿透的身體是否仍舊完好,新加入的女子卻見怪不怪地自我介紹為張莉,原來任職於廣告公司。張莉似乎在這黑影世界處之泰然,王芬等不及要從她身上重新認識自己。張莉明白王芬的焦慮,在她尚未開口前便體貼地說:「我了解妳現在的感受,一開始時我也曾有著千百個疑問,腦中一片混亂,可是情緒上的恐懼與害怕卻是清楚得幾乎可以觸摸得到。」

「一開始?妳在這?埵h久了?」問題一經拋出,王芬突然明白,這新認識的張莉正處在轉變為黑影的過程中。
「多久?妳真問倒我了。妳沒注意到腕上的手錶早已停走了嗎?」

經張莉的提醒,王芬才發覺自己的錶停止在九點三十四分四十八秒位置上。王芬只記得,由於颱風過境帶來的一場風雨把上個月剛擦拭的門窗又吹淋得一片狼藉,只好把清潔工作再紮實地重複一遍,加上院子?奡搌愬_枝的整理,讓她特別疲累,看了晚間新聞便回房躺下看書,之後她就突然發覺自己在這條奇異的街道上漫無目標地遊走。到底現在的自己是身在夢?堙A還是通過睡夢來到這無法透知的世界,王芬完全無法辨別。而身邊的張莉,她的遭遇又是如何?

「在這?堙A時間沒有任何意義,妳注意到了嗎?」張莉問。「這?堛漲璅@為都只需要極短的時間,如果硬要以我們的時間來衡量,做飯只要一分鐘,聚會只要五分鐘,至於睡覺也只是個短短十分鐘的活動而已。」
「怎麼可能?思考呢?做事之前總要先想想,先有計畫有打算,才有行動。可以是數分鐘也可以是幾個月,思考的活動雖是無形卻絕對需要時間,他們如何在無法計算的時間?塈髡芋H」王芬不解地問。
「他們不思考,他們只複製人類的行為,所有的動作都是我們的重複。他們是一群表面象徵,不具有任何內涵。」張莉試著解釋。

一個胖男人下班後直奔遊樂場,甘心坐在電動遊戲機前的高腳椅上,與螢幕?堛瘍F炸機戰艦坦克廝殺得死去活來,故意延遲返家的時間,藉以激怒嘮嘮叨叨婆媽型家?堛漕滬茪k人。一部救護車呼嘯而過,向左邊急轉彎,消失在街角。

「這些黑影棄除所有外在虛偽掩人耳目的裝飾,只凸顯真實的一面,活生生揭露出,許多人生活的本質其實是一連串缺乏意義的活動而已。」張莉繼續說著。王芬立即想到自己每日的生活,便說,「沒錯。我自己就很少思考,大都只是按著習慣,照著習俗,或是聽從專家媒體的建議和論點來過日子。很多事情是早就已被訂下規矩的,照著做而已,也不問來由出處,或可能產生的後果。理性思考不被重視,有創造力的人被抹消得越來越少。跟著做比獨自思前想後才付諸實行要方便舒適多了,也比較不容易犯錯,即使錯了也是集體的失敗,過失不須全由自己一人承擔,躲在人群?堣騏蒂b人前受到指責要安全多了。」\r

一個有著馬鈴薯身材的女人,頭髮短得像剛入營的新兵,一邊垂吊著幾乎長至肩膀的耳飾,可以想像她頂著CNN新聞女播報員那副沒有原因可以驕傲卻又驕傲無比的表情,從王芬與張莉中間穿行。女人是較靠著王芬這邊移走,張莉已成黑影的部份好似行人道上的障礙物。女人似乎明白移動著的障礙是正在形成與她同類的軀體,一逕無動於衷擦身而過。

「其實生活原本好像一個盎然豐饒的池塘,」張莉感慨地說,「細小的浮游生物以及蚊蠅蟲鳥靠著池水的有機生態生存,青蛙魚群在落葉水藻中穿梭游行。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卻生活得有如蜻蜓點水,池底的富饒根本無心發覺。」
「人為什麼非得如此發展不可?」王芬問張莉,其實也問自己。這問題從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現,是否因現在面臨生存的挑戰,才激發出原本就應有的沉澱與反省?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張莉哼了這句英文歌詞,聳聳肩作為答覆後又繼續說,「科技帶來舒適的生活環境,民主讓人不再必須為爭取自己的發言與定位而艱辛奮鬥,這兩點也許多少可以作為佐釋。這些影子的存在其實是我們世界的濃縮體,反過來說,我們的世界是黑影行為的詮釋與延伸。人不斷繁殖,影子則永遠存在。人類歷史自行重複,影子們的活動也一再自我循環。唯一的不同是,即使他們有所感知也不會發展成延續性的情緒或情感。」\r

兩個新認識的朋友越聊越起勁,沿街散步變得很宜人。沒有灰塵,少了噪音,黑影對她們也構成不了任何威脅。王芬對於張莉所提供有關黑影世界的訊息尚無法完全接受,不是張莉的語言不好明白,也不是對訊息可能有誤的懷疑,而是心?埵b短時間?堬掘佴L多意外變化的不確定感,以及自己如同張莉一般行將成為沒有情感,不會思考,永遠不死黑影的恐懼。王芬想到自己單調的家居生活以及對永不止息的普遍社會不安,政治爭端,甚至世界紛擾所產生的厭惡而說:「其實很多人無力生活。」
「怎麼講?」張莉不解這突來的論點。
「生活中的人必須能快樂,能哀傷,必須有奮鬥,恨與愛的能力。可惜的是,似乎許多人已失掉這些需要勉勵培養才能更顯完整的能力。有些人害怕生活,或願意失去這些能力,以避免直接碰觸生活的核心。」\r
「妳能不能說得明白些?」張莉覺得王芬話中有話。
「其實害怕兩字並不十分貼切,我只是在為自己找藉口找證據。」王芬思索一回又說,「我擁有一般人所羨慕的一切,快樂的家庭,聰慧的孩子,體貼的丈夫,有自己的住房,外出有車代步。我有高尚的宗教信仰,參加社團,也主動幫助弱者。我也是好公民,做我該做的,不做我不該做的,表面上我的生活是無懈可擊,是成功的。」\r
「很正確,很好啊。」張莉由衷讚許。\r
「話是不錯。一切都正常,都在應有的軌道上運行,只是我一直覺得生活?堹吨痐F什麼東西。」
「妳知道缺少什麼嗎?」張莉鼓勵著。
「我一直覺得缺少能讓我發揮大愛大恨能力的挑戰。」
「妳是指什麼,或者說妳究竟要什麼?」
「那是我最大的問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還可以做什麼,還需要做什麼。我不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換句話說,我已失去生活目標!這點很難令外人了解。」
王芬越說越沮喪,也惱怒自己不該在新朋友面前如此毫無遮攔地剖析自己。張莉卻很輕易地便了解王芬的處境。
「我也有我的煩惱哩。在我們公司?堙A幾乎每個新提案新想法都會帶來無止盡的討論,或引起些無謂的,事實上可以避免掉的行為活動。」張莉提出她在公司?媥嵽竷D管職位最感痛恨的事情。
「怎麼會呢?好不容易我們有了民主,人類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不知付出多少浴血代價,現在仍有不少國家正在奮鬥當中啊!」王芬認為人人有發言的權利,不甚贊同張莉的說法,也驚訝於張莉仍有大一統的觀念。
「沒錯。不過現在的情形卻演變為,人人高舉民主大旗,卻不肯彼此傾聽。不但各說各話,只想說服對方,勝過對方,更沒人願意失掉面子,被對手擊敗。每個人在各自領域?婸`盡資料以支持自己的論點,卻往往淹沒在資訊的洪流?埵茪ㄕ菄鴃C每個討論會就淪為各人吹噓自己所擁有知識的脫口秀,成了知識競技場。大家都只為打倒對手而卯足了勁,完全忘了需要討論的議題。老實說,我真是受夠了,不如當個機器人快活些。」
「經妳這麼一說,我完全明白妳的意思。或許我們都是因為在自己的周遭過得乏了,想要找尋新的生活,才會不約而同地來到這?堙C」王芬若有所悟地說。\r
「現在我們來到了這新世界,記憶中的那個舊世界立刻顯得虛假,就像一場夢。」張莉似乎已認同她的新近況,也對過去種種下了定義。

她們在靜默中繼續前行,心中雜感思緒紛擾翻攪。她們不哀傷離開舊世界,是可以確定的,對於鋪展在眼前的一片未知卻不得不感到些許惶惑。她們正踩在一段,可能延伸至滿佈地雷,也可能讓她們感到如同在雲端行走生涯道路的灰色地帶。\r
「在這?堙A我最不明白的一點就是死亡!」張莉突然停止前行,嚴肅地說。
「他們會復活吧,如果他們只死去一段時間。」王芬想到影子的活動是人類的縮影,每個動作只持續極短時間的前提下,他們該如何處理死亡這個大謎。
「或許我們可以在墓園找到答案。」張莉直接聯想到與死亡有關的具體呈現。\r
「我們去看看。」王芬很有興致地提議。
「怎麼去呢?我不知道墓園在哪?堙A也沒人了解我的意向。我在這?媮暀ㄟ髐[,還不能與他們深入同化。」

兩個女人各自輕喟嘆氣。這街好似綿延無盡,走不到底。

「張莉,」王芬欲言又止。
「說吧,在我已轉變成黑影而妳尚未成形之前,我們會有一段無法溝通的時段,所以趁現在我們還能彼此了解的時候,趕快把心?堛爾僈‘X來。」
「我們也會不死嗎?」王芬突然想到人類的共同大夢。「多可怕啊,如果我不會死亡又必須永遠重複同樣的生活!」
「妳不是黑影,怎麼知道不死會是件可怕的事情?」張莉覺得王芬的顧慮稍嫌過早。
「妳也還不是黑影,怎麼知道他們對於不死不會感到恐懼?」王芬也立即回問。
「即使他們害怕,感覺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張莉重複她對黑影的認知。
「以我們的時間來衡量並不長,可是黑影可能有另一種時間感。」王芬有不同的考量。
「妳不是影子,怎麼 …」張莉話到嘴邊,卻不得不因笑而止。

王芬見狀也會心而哂,畢竟繼續如此的對話仍是得不到具體結果。

王芬與張莉在這條清潔靜默,象徵另個未知世界的大街上閒步慢行。究竟她們將會喪失意識而獲得期待中的生活,還是仍可以保有主導自己意向的能力,而在新環境?堭o到適合她們的生活內容,必須在數分鐘也可能數百年後的未來才能獲得解答。

一部公車停下,前門下了七個人,後門上了四個人。車上是一幢幢或坐或立的黑影,車門關閉,黑色公車無聲無息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