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15日 星期二

●過去的母親

竟然要在這麼多年過去,在足跡踏遍這麼多國家,和這麼多不同人種接觸,或高昂興奮或哀傷衿憐之後,才恍然知曉,最能觸動情懷深處的一幕,如同暗夜?堣ㄧg意發出丁點卻耀目的星光,是在故鄉和母親上市場的情景。

 

文/顏敏如 Yen Minju

 
竟然要在這麼多年過去,在足跡踏遍這麼多國家,和這麼多不同人種接觸,或高昂興奮或哀傷衿憐之後,才恍然知曉,最能觸動情懷深處的一幕,如同暗夜?堣ㄧg意發出丁點卻耀目的星光,是在故鄉和母親上市場的情景。

就讀幼稚園之前光顧的市場是在鼓山區的某一處。依稀記得站滿腳踏車的大馬路旁有個高起突出的平台,平台上駐有無數攤販。有的販夫快手操刀斬魚尾魚鰭,有些販婦提起秤子仔細算計斤兩。或許浮動躁躍的市場對於一個幼小的孩子過於繁華,以致注意力全外移至身旁的景物,這時的母親如同浮水印,並不明顯地存在記憶?堙C

是小學二年級以後的事了。就在那條寬寬大大的馬路上,在爺爺出殯的行列中,曾坐在轎子?堨悃潃茧蛚瞼狡c戴草笠的男人抬著走過。美麗島事件一部份現場,也是母親在幾千個日子?堙A在烈日朝陽下或寒風捲葉時,提著沈甸甸菜籃來回走過的那街,在二十多年後的現在已換然一新。幾乎見不到昔日舊痕的熱鬧通渠,近火車站那路段的右翼便是銜接著一大片反應節日慶典市井小民生活的日市夜市。不知當時年輕的母親是否也和其他許許\多多母親那般,在情緒不佳身體欠安時,不得不草率地買食購物,只求活口了事。而這屬於母親私事,為全家人的勉力,是種不與人談的堅忍。

那市場分兩部份,從這一頭進入是露天攤販,不論天熱天雨,攤販頂上就只有一片帆布。母親總是在這頭買塊軟豆腐、一顆大頭菜、兩塊五花肉、五條麵筋、半斤雞蛋,或是其他什麼的,外贈兩支蔥。而市場的那頭,母親便少去了。鋼筋水泥蓋成,有頂有牆還有電風扇在溽暑?塈j著徐徐的熱風,?堶掬u販賣的東西應該顯得高級顯得貴。一天有限的菜錢,總要抓斤抓兩合計著過日子。偶而進了那頭的市場,雖然陰影刮去了南台灣的燥熱,總要嫌兩句,說是魚腥味散發不出去,不比這頭市場的空氣來得通暢,藉以彌補無能買得起好貨的尷尬。

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姑姑喜歡在上午十一時過後,才帶著她的女兒們來訪。又是抱怨公車不好等,又是說房子貸款利息居高不降,留她們吃午飯也就必須顯得義不容辭。母親於是再度挽起菜籃頂著毒辣的太陽,邊走邊思考,到底炒白菜還是炒高麗菜才能看起來量多而不貴。

總是要等到連續劇完了,才出發去夜市。一套套仕女服吊掛鐵絲線上,在暈黃的燈泡下左右搖擺於夜晚的微風中,招魂似地令人流連。走過直街,走過橫街,滿眼繽紛的店頭貨地攤貨,母親總在左挑右撿之後,才努力下定決心掏出兩張小鈔,買下一雙不大的,淡黃色的,穿了就要疼腳幾天的低跟鞋。

燻髮的烤魷魚;偶而一兩小聲畢畢剝剝的烤包穀;掀開大鋁蓋\就要一片霧茫的煮玉蜀黍;湯匙要沿著碗邊舀才不至燙嘴,濃濃稠稠的魚羹麵線;總讓人覺得蛋白尚未滴盡,蛋殼就已被丟棄的蚵仔煎;令人不得不邊吃邊丟,邊製造路上垃圾的燒酒螺;如此身左身右一逕是吃的豐饒與富庶,母親卻只愛簡單俐落,站在愛玉冰攤旁,方便地喝上一碗清爽而已。

從波士頓取道漢城輾轉回到港都,才只是清晨三時。頂著習習涼風,刻意不讓旅途勞累上身大步快走回家,傲慢地以為已開始為母親戰勝癌細胞而奮鬥。直到站立在那小公寓鐵門前,天仍不肯發白。兩小時像似對癌宣戰鐵兵般在漆黑無人走道上直挺地駐足,竟延展成一整週由擔心焦慮聚積的不能成眠。

母親不縮不駝,仍舊不慢的步伐給人過度膨脹的希望。一雙不痛腳的日本冬鞋,她買給孩子,一個大又重的包心菜,她買給自己。只是在吵嚷的早市隨意轉逛一圈,似乎有意趁仍有力氣起身行走短暫出遊,以安慰遠道趕回照料她二次開刀的孩子。小吃攤永遠夾雜在摩托車陣中間等著人穿梭,不知她是否記得,當別人的媽媽們蹬著細跟高鞋,挽著小巧手提袋相偕逛委託行時,她卻穿著護士白衣,踩著大頭大跟白鞋,在工作空檔陪著吵鬧不休的孩子去吃碗肉圓,照例總要說,這麼多粉,肉只有一點點,真歹吃。

果不其然,那是最後一次上市場。

早晨體育場的健身操團體,公園旁早市?堛瘍u販前,從此不再見母親身影。車輛依舊熙攘來往,人群仍是吵雜匆忙,少一人,多一人,又干地球自轉物換星移何事?從病房玻璃窗望下對街市集,潮來潮去的人生景緻,是幅永恆的紅塵動畫。耳際響起母親幽緲的聲音,說是,肚子中間好硬,這次他們沒辦法把它拿走,沒希望了。

市集旁,被年輕媽媽抱上機車後座的小男孩,手中一只五彩的紙風車在細雨?堭衕遄A無憂無慮。

或許妹妹貼在病床上方天花板的紙蝴蝶惹起了嚮往,斜歪在輪椅?媯L法言語的母親以眼示意,希望再次看看窗外更高更遠的藍天,以及就要載入她個人歷史的花開花落。以為只有二十公斤的母親可以輕易抱起,未料,軟塌塌的身子竟是重。病入膏肓了,就連陽光街景也不給見。

擔架上的母親被抬入救護車,沿街駛過公園旁,夜晚?堛漲郊咫@片漆黑,沒有好穿的日本冬鞋,也沒有笨重的高麗菜。回到家的母親自此不再踏出天主的門。而十年後聖山的撿骨,仍是當初的那套黃土色的休閒服與緊握在手?堛漯景孺嶸]。棺?堛漸擦邠搯_來如昔,只是少了一層薄紙般的皮肉。

阿爾卑斯山下的晨霧,不是和母親去吃陽春麵時,攤子上裊裊的炊煙。白雪皚皚薩爾玆堡聖誕市集?堙A對木雕精巧小天使所發出的讚嘆,不是母親在成衣攤前討價還價的聲音。馬其頓首都市中心,那家常被非政府組織成員光顧的餐廳,不是母親總嫌貴的老鄉餃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