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8月7日 星期二

●陌生漢子

就像所有那個年紀的男孩一般,在校的下課時間?塈畯戔`聚在一起比賽臂力,贏的人當天放學時就可以享受讓大夥兒從教室抬到校門口免走一小段的權利。弗朗哥到我們村子?堥茠漕漁伬唌A正好是我為了練習臂力而接受父親,似乎對我有好處,實際上是減輕他工作份量的建議,勤奮地以粗重的鐵製澆花器提水澆灌母親的萵苣園,以大斧頭幫他劈檗冷杉用以儲備冬季爐火木料的高潮期。1951那年我十二歲。

 
文/顏敏如 Yen Minju

 
浩浩蕩蕩走在村子的大街上。裘埃為了洗雪被我們的識破,更是穿梭顛腳地企圖摘下他鴨舌帽上的小鮮花。這一舉動竟惹得弗朗哥當街和我們玩將起來。大人們一直想方設法避開這個怪異而奇特的陌生人,他們急欲明白又故作不屑的疑問卻由我們這群孩子毫無心機地提了出來:你從哪?堥荂A弗朗哥?你在我們村子?堸竣偵礡H你幾歲?什麼時候回家?你有太太小孩嗎?… 這一連串問題弗朗哥均以令人似懂非懂的語言,配以模糊不清的手勢表情,也興高采烈也高深莫測地回答。透過似乎老清不出濃痰的喉嚨所發出的咕嚕聲音更讓他的說話顯得怪誕而有趣,引起我們競相模仿卻學習不來。弗朗哥最惹人急欲探究的是他瞎了的左眼。眼皮像是被強膠黏住般貼在眼窟?堙A緊緊關掩住那個必定也和右眼一樣漆黑卻悍然拒看世界的瞳孔。

天黑時分,小村人家不約而同點燈裝飾濛漫長夜。溫暖的廚房?媊菪云o香,爐子上直挺挺站著一只冒氣的深鍋,趁母親把豌豆湯一一盛入陶盤?堙A我正拿著大齒刀切片裸麥麵包。剛下工的父親正就著水槽洗臉時,透露了最新消息:「你們知道那個流浪漢吧,他今天到我們鑄造廠來找工作。問他會些什麼,他也說不清楚。廠長向他要身分證明文件,他根本拿不出來。看他有一餐沒一餐\的樣子,哪做得了廠?堛漱u作!還好廠長沒用他,否則,依我看哪,早晚會出事。」其實弗朗哥真是找對了工作,翻砂工的活兒對他無疑是輕而易舉,絕對幹得來。這是我後來知悉他曾一路從事粗重工作所下的結論,可惜沒人了解,更沒人有興趣設法了解。

弗朗哥不時在村子?堛漸X沒的確引介了他些許工作機會。先是禿頭的布爾基先生僱請他油漆藥房的外牆,村外兩家農舍的牛糞是他拉著拖車,在畜棚子與玉米田之間不知來回走了幾趟才清理乾淨的。甜薯收成時,弗朗哥單薄的身影也總是參差在其他村人之間。有陣子上午挨家挨戶分送牛奶的工作也由他全權執行。逐漸,弗朗哥足以賺得有限的糧食,增進他有限的語言,村人也明白他的確是個幹活兒的料。當然,必須是在他不醉酒的時候。\r

很長一段時間弗朗哥是村子?堛滲垢忖H物。他老是咧嘴笑,也不多說話。見了人就親切,喝了酒便要沒落而安靜,幾天也醒不過來。十二歲的孩子怎耐得了心頭翻翻滾滾的好奇,那天我終於不顧母親不許親近探知弗朗哥的警告,下課後悄悄問裘埃:「你知不知道弗朗哥住哪?堙H」這一發問才讓我明白,原來許\多新發現都是臨時起意的。和同樣也想一探究竟的裘埃約好在週三沒課的午後,不告訴第三者的情況下,展開我們的追蹤探險。

那是個陽光燦燦,空氣清明澄淨,滿園楓紅,金黃葉子墜鋪山丘小徑的美麗秋日。裘埃與我決定人神不知地跟隨這名不見得受到歡迎的人,打算一睹他的棲身之處。這天弗朗哥掃完街,從村幹事手?堭給L一大塊麵包及一段香腸後便踏著他那慣有悠閒的腳步往墓園方向而去。沿途他一面大口吃著賺來的糧餉,一面對識與不識的人打招呼。跟平時一樣,有些人非要把弗朗哥隱身化,裝作沒看見。我們尾隨他經過墓園黑色欄柵大鐵門,走上一條通往密林子的小徑。一路大約與他保持五十公尺左右的距離,我們有時隱身在大樹幹後,有時藏身在矮灌木旁。又小跑又快走又躲藏,不僅不能讓他發現我們,也不能讓其他極少的行人識破我們的意圖。我們緊張又害怕,不被發覺的快意,鼓勵我們傾全力完成這可能一舉成功的探險。原來這山徑底端不遠處歪歪斜斜站著一間廢棄多時的小工寮,工寮四周是片極寬廣的草原,草原盡頭便是巨大幽深的杉木林。我們各據一棵白楊樹後,屏息觀看弗朗哥徐徐走向小木寮,熟悉地推開不怎麼靈光的木門並消失在它後面。\r

人人知道弗朗哥不與旁人共住。可是如許蕭條如許\淒清的獨居,卻是我始料未及。不知是為他的處境,還是為著自己的一時無法接受,我頓時感到十分無助又特別悲傷。我與裘埃約定,只把這新發現保留給自己,也很以這共守的祕密為榮。回村子的路上,陽光依舊鮮照燙金的秋葉,我卻因想到弗朗哥必須在那寮子?堜t寂渡過皚皚嚴冬而感到悄然上身的陣陣寒意。

弗朗哥無端出現在村子?堛煽e然騷動,隨著時光流逝漸趨平息。山谷?堛漱H們也習慣看他有時賣力為生計工作,有時手持酒瓶醉臥在教堂前的台階上或某家花園的木門旁。孩子們不再弗朗哥長弗朗哥短地跟前跟後,而是和他開始一種彼此贈送採摘自路旁花朵的新遊戲。女孩們有時送他澄黃雛菊,有時在我放學途中,大聲跟他問好的同時,他會把手?堛漱@束紫色小野花擎到我面前,說是讓我轉贈給母親。有段時間,我以為弗朗哥的確從人們小聲耳語的話題?媢?底消失,直到那件事的發生。

「沙太太的貓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家了。」母親邊說邊縫補我的長褲。
晚飯後,我就著餐桌補做白天在學校來不及完成的作業。我的低頭忙碌是要掩飾在同一條褲子,同是右邊膝蓋\處破第二個洞的窘迫。其實那天只要漢茲不從背後將我的新帽子打落,我也不會和他在水泥地上扭打起來。
「她到處找遍了,就連火車站都跑了好幾趟。她懷疑,嗯,她懷疑是弗朗哥偷了她的貓。」母親頓了頓才繼續說,好似嫁禍於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可能!」我大聲反駁。「他的房子…」
一時想起和裘埃的約定,我連忙煞住了嘴。母親似乎不曾發覺我的有事相瞞,只管繼續說她的,儘管知道不該又不得不參與的懷疑。弗朗哥的住處是絕對關不住一隻到處漫遊的貓,這事母親當然不明白,也缺乏追查的興趣。

第二天校園中一反平時的喧鬧,空氣?媊B著一股異常的煩躁不安,連老師都明白緣由似地能夠忍受同學們的竊竊私語。
「弗朗哥把沙太太的貓吃掉了!」「弗朗哥把那隻貓煮熟吃掉了!」下課時間,我清楚聽到別的孩子在走廊上邊跑邊嚷地到處宣揚。不一會兒,同學們三五群聚,又興奮又害怕地討論,貓肉到底好不好吃?用鹽水煮貓肉或在淺鍋?媟怷艀蚺妨e,是不是應該先把貓毛去掉?… 我拒絕相信弗朗哥是偷貓的賊,可是怎麼拔貓毛,怎麼烹煮貓肉的想像卻充塞我整個心思好一段時間。

就在大夥兒議論紛紛謠言滿天的那個下午,弗朗哥又出現在村子?堙C他頂著滿臉鬍渣,踏著搖晃步履,手?堮酗F隻酒瓶,還不時喝上兩口又喳嘴。孩子們又在他身邊聚集,卻出奇安靜地跟著他走上街。弗朗哥拉開他乾癟的喉嚨開始啦唱出一點也不輕快的小步舞曲。這次沒人有興致和著他跳舞,而早已酩酊的弗朗哥也絲毫不察覺出周遭對他所產生莫須有的敵意。
「你覺得貓肉好吃嗎?」金髮漢茲的好奇激勵他鼓起最大勇氣,快速拋出這句問話。
「你是不是先用刀子把毛剃掉了才放入水?堙H」馬可立即接腔。
其他孩子正緊張屏息,瞪大眼睛等待答覆。培德突然大喊,「看,他的外套上有貓毛!」
瑪麗亞首先尖叫。所有孩子一剎間全散開了去。我邊跑邊回頭看弗朗哥。他竟然無動於剛發生的不尋常現象,只顧著貪口那瓶?媄ˉ腄C陽光灑向他無邪的笑靨,我望著他的竭然一身,千萬個不相信他會是撒弄邪術的噬貓賊。

「妳是不是也聽到最新消息了,布洛賀太太?」布店老闆娘在為母親剪窗簾布時特別壓低聲音問。「昆格家的母羊生了死胎!」老闆娘低頭掃視布店各處,「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又傾身向母親耳語,「因為弗朗哥剛好走過!」
「怎麼說?」母親皺著眉頭,很感興趣地問。
究竟兩個女人繼續嘀咕些什麼,只會引發我更多的嫌惡而已。母羊母牛生死胎畢竟不是新鮮事,幾個鄰近村子?塈●艙o生過。這是烏拉山麓人人盡知的自然情況。

此後,籠罩全村的不再是低空漫佈的烏雲,一股來自無處神祕難喻的扼人氣氛不斷滲透山谷各處。有些原本基於禮貌與弗朗哥攀談幾句的人,不再和他說話。昆格先生也不再託給他小工作,不是因著母羊的死胎,而是因著他的醉酒。有次昆格先生請弗朗哥修理他家後園子的一圈矮籬,偏偏弗朗哥又在工作時間喝了烈酒,使得昆格先生平白損失五隻兔子及二十二隻肥鴨。這次沒人懷疑是弗朗哥監守自盜,他的酒醉成了眾矢之的。

冬天來臨,弗朗哥的工作明顯減少。整整有兩週時間他不在村?堨X現。大地的蕭條更使我加緊想念起他來。在一個太陽露臉的午後,我決定單獨去拜訪他。裹上大衣又繫上圍巾,我沈重又緊張地踏上通往大杉林覆滿白雪的小徑,滿心思想的是,弗朗哥如何在那頹垣欲傾的工寮?奡蝜L長達數月的寒冬。

約半小時之後,我來到小徑的盡頭。工寮四周原是廣闊鮮綠的草原,已被層層白雪覆掩得密實肅靜。站在那扇斑剝不堪的木門前,我將耳朵貼上卻聽不出半點音響。難道他不在?我應當敲門?還是出聲喊他的名字?對於我的突然來訪,他是歡迎,是不歡迎?正當我思前想後拿不定主意之際,竟然發現自己已將門輕輕推開。
屋?堣@片闃暗。
「孩子,」出其不意的一聲幽冥,嚇得我心跳腿軟。「水,拜託。」是氣若遊絲的請求。
我定了定神才看清斜躺在角落?堸悖饇鴾W的弗朗哥。他以半閉的單眼示意我在他自造的簡易爐子上有著一只凹凸不平的湯鍋,及一只沒了耳的粗陶杯。從幾乎空了的鍋子?堙A我只能勉強倒給他半杯水。弗朗哥呼吸沈重正發著高燒。已有三天不曾進食,是我從他艱難話語?堭敢o的訊息。這空蕩蕩的小屋?堣]不存在丁點可以入口的東西。生著病無法修飾自己的弗朗哥看起來更顯蒼老。在他皺紋鏤刻的臉上野長著更見風霜的鬍渣。視覺僅存的右眼注滿無言的痛楚。原本瘦高的個子似乎被疾苦噬縮了許多。
「別急,我去弄點吃的來。」
弗朗哥必須立即有實質的東西裹腹。我快速衝下山徑,從家?埵a下室拿了幾隻蘋果,又氣喘吁吁來到他面前。看著緩慢咀嚼專注吸吮甘美甜汁的弗朗哥,我才稍稍放下心來。往後幾天,母親只奇怪於我突然增加的食量,並不特別究竟原因。我雖每餐盡力省下麵包、馬鈴薯、乳酪、蘋果,也只夠讓我的朋友每天吃上冰冷的一頓而已。

沒人問起弗朗哥的近況,也沒人關心他的突然缺席。弗朗哥在村子?堿O個沒有臉面的不曾存在。

我的朋友逐漸康復。這段探訪他的日子?堙A我在他的棲身處學會了如何生火燒水,如何打點簡易日常,也熟悉他獨居生活的全貌。就在他「臥床」後能夠較長距離外出走動時,我們便一起向著林子緩步而去。儘管覆上厚雪的山徑多麼不同於遍地野花,樹間小鳥跳躍啁啾的春夏日,他仍熟稔各個彎道接口,不差分毫地領我穿過被重雪壓低阻路的重重枝幹,來到他平日獨坐思鄉的木板凳所在。我們清除了凳上的積雪,坐下後他便開始表達他對我雪中送炭的感激。從他不流利的德語中,我可以清楚感受潛藏在他心底巨大的熱誠善念。木板凳就位在一棵落盡葉子枝枒參天的大樹下,自此窮極目力是片無邊無崖裊裊煙霧的雲海,遠山在飄忽不定的氳氣?婺?浮載沈。弗朗哥告訴我,那一連串若隱若現的山巒在大好晴天?媟|放大數倍,也就是山頭積雪終年不化的阿爾卑斯山。越過山脈往南直下便是他的故國家園。就在我們沈寂一陣,我的思緒游動幽渺,弗朗哥突然從他褲袋?堭X一樣東西塞進我手?堙C
「給你。」弗朗哥說得又清楚又肯定。
我驚訝地瞪大眼,那是只沈甸甸的金色懷錶,連接著一條做工精緻的金鍊子。躺在手?堛漯鷟鰤{爍著暈黃微光,令我猜想它的價值連城。
「很貴?」我問。
「噢,非常貴!」
「哪?堥茠滿H」我繼續問。沒人會相信窮苦如弗朗哥能擁有如此一只精美貴重的懷錶。我更不願想像村?堣H看到弗朗哥與金錶時會做何種反應?大概又要誣陷他為偷兒,謠傳他會邪術。足夠生活的人,總不肯花心思去了解不熟悉的人與陌生的事物吧!
「我母親,給我。」弗朗哥配合著手勢說。
就在那天,我知悉了弗朗哥迷霧般的過往。

弗朗哥來自一個極富有的家庭,在一座從他充斥各種手工玩具房間的窗口便能眺望西西里島的別墅?堛齯j。父親曾是權傾一時極有影響力的政府官員。二十二歲那年,他經朋友介紹和游擊隊員有了接觸。父親認為他結交低層浪蕩的行徑是家族的奇恥大辱。在屢勸不聽,警告無效之下,他被盛怒的父親趕出家門。

游擊隊是些什麼人都做些什麼事,弗朗哥並沒對我說明。他一向孤獨,不多說話也從不生氣,有著極少見,安靜泰然的氣質。記得夏日?堛漱@場雨後,我們一群孩子在不被大人發覺的情況下,跟他到村北小林子?堭替I。他幾乎認識每種植物,知道每朵小花的名字,還鼓勵我們嚐吃不同的香草藥草。石子路上偶而出現的蚯蚓,他折下細枝把它們挑起輕輕放回路邊草叢?堙A免得遭人踏。弗朗哥不傷害任何人任何動物,哪怕是不起眼的一根毫髮。也因此我確定,義大利的游擊隊員一定不是壞份子。弗朗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很多年以後,」弗朗哥繼續說,「火車?塈甯搕@個軍官,他的手在小姐肩膀上。這樣不好。小姐不高興。他拿她頭髮。小姐不高興。這樣不好。我大眼睛看他。他不高興。他打我。我也打他。用力打,用力打。他,他碰鐵管,流血,死了。」
弗朗哥以手腳比劃,更在木凳前的大片雪地上作畫圖解,我也才目睹他驚人的繪畫能力。
「我父親,不高興,很不高興。」弗朗哥說。
出事之後,他被迫斷絕和家?堛疑鰜Y。就在出逃的當天晚上,母親匆匆從藤櫃?塈銗X曾是娘家添做嫁妝的這只純金懷錶,好讓他當逃亡費用。自此他埋名隱姓,不但沒變賣母親的紀念品,還浪跡到義大利北部,在一處葡萄園酒莊覓得一職,並在偶然的機會?婸{識了他後來的妻子黛拉。黛拉的父親擁有一家業務鼎盛的大理石工廠,自小在優渥的家境?堛齯j。父親見女兒的男友勤奮有禮便答應兩名年輕人的婚事。婚後弗朗哥享受了幾年平順的日子,與黛拉接連養了兩個兒子,以為自此不須漂泊,不再有羈絆牽掛。

在弗朗哥緩慢笨拙的敘述?堙A我彷彿看到他單眼中隱約閃現的柔情。接著從外套?媦h口袋?堙A他拿出一張滿佈縐褶嚴重發黃的照片,上面是穿著講究的三個人,分別是穿著長禮服,他高貴優雅的妻子,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兒子及另一個更小的男孩。兩名男童腳上穿著的正是我想望已久卻負擔不起的皮靴。弗朗哥凝視照片許久,我在一旁沈默陪伴。好一陣子後他才又開腔︰
「我太太的爸爸沒有心。」這次他說得大聲些。起初實在難懂他的語意,逐漸我才明白,原來他岳父在得知他的過往之後,竟然出賣他,讓人將他送入監獄?堙C當時年輕熱血的弗朗哥並沒在獄中久待,他打昏了專事虐待犯人的獄卒,偕同另外十二名難友越獄逃亡。一路上險難重重,白天躲藏在山洞?堙A趁天黑之際才往北流竄。他們涉水急湍,在叢棘密林?堥炊滫躓惕銧M出路,抵抗蚊蟲疾病的侵襲,屠殺野獸充飢。他的左眼便是在這時,為了採摘櫻桃不慎從樹上摔下,被一根斷在地上的枯枝插入而失去的。除了無路找路的困境,弗朗哥一行人還得時時提防當局的搜索逮捕。他們中的七人,就是分別在不同時間不同狀況下被逮住帶回。另兩名則在體力不支時,跌下絕壁慘死崖下。最後弗朗哥和僅存的兩名夥伴終於越過邊境抵達法國。三人分道謀生,在流浪無數年之後,究竟在何時離開法國,弗朗哥自己也說不分明。我們的村子則是在他穿越瑞士境內烏拉山後落腳的第一站。

「我工作很硬,」弗朗哥邊說邊握起右拳,「路、橋、隧道… 我有力氣。我工作很硬。」他嚴肅地重覆。長期在外地求生,造就他成為幹粗活的能手。然而每次他都得因酗酒而變換工作。「我這?媯h。我要喝酒。」他說得愁苦,還以拳頭直搗前胸。「很多人不知道我這?媯h。我要喝酒。」他提高嗓門緊皺眉頭,又重捶胸口。
看著他的失意落魄,我強烈感覺,我是弗朗哥多年來唯一能傾聽他,能讓他說出真心話的第一人。

木板凳前方圓十公尺,弗朗哥以手指在雪地上畫滿他的人生:他生氣的父親、甜美的妻子、獄中的酷吏、枝枒張揚的櫻桃樹、險峻的山谷、被逮的難友、爆破的隧道、林場的樹屍、失修的橋墩、採石場的礦石、兩個兒子成人後可能的長相… 我在一旁跟從的腳印有如不相干走過的陌生人,只是或淺或深地駐足便又走開了去。

冰融雪化,水仙又在籬笆旁花崗上展現另一年的清秀,村子?堛漸肮‘郊F依舊。弗朗哥又開始在田?堮熇堙A在人家花園?媕隻ㄐC時序轉移至六月底時,山谷?堿藒M下起整整兩天罕見的大雨。當太陽再度露臉,我們這群孩子便急著四處找弗朗哥領隊到池塘?堮誘p魚。然而,豈僅是一日兩日一週兩週,整個夏天弗朗哥均不曾出現,我和裘埃也數次去工寮尋他未果。弗朗哥的確是無端消失,我的擔心焦躁也無處覓得憑依。

一天晚上,父親從小酒館聚會帶回來最新消息。原來弗朗哥一直在鄰村查尼醫生家?堙C我明白大人不喜歡我與弗朗哥為友,便不插嘴提問,只裝作專心於學校複雜的剪貼勞作,卻豎耳傾聽父母的談話。

六月底大雨讓溪水暴漲時,弗朗哥又喝醉不慎滑入溪流?堙C在數次沈浮之後,被傾斷入溪的大樹枝插入右大腿,阻擋了他整個人繼續被沖向下游的危險,而幸運被救起。接下來的幾天,傷口嚴重發炎,他依然撐著發高燒的身子去買醉而昏厥在路旁,才被人用馬車載到查尼家就醫。

「肉都爛到看得見骨頭,化膿一大片,臭得很!」父親滿臉不屑,形容得好似他也曾親眼目睹。我在一旁聽得極其難過。
「為什麼不早點去看醫生?是他自己不對嘛。」母親冷冷作評。
「查尼醫生拿新鮮牛糞跟大白菜的葉子給他裹傷。先把暖暖的還冒著氣的牛糞直接塗在傷口,貼上白菜葉,再用防水布整個包起來…」
我沒能全部聽完,衝進廁所?堙A吐盡所有剛下肚的晚餐。

弗朗哥再度出現村子?堣w是深秋時節。他明顯清瘦許多。鴨舌帽上仍舊舞動著數朵小野花,只是一根利於行走的拐杖卻成了不可或缺的道具。他把在山丘上找到的蘑菇拿到村子?堻c賣,生意也不見得好。我以零用錢買了些回家,母親卻全數倒掉,說是來路不明的蘑菇可能有毒。

我時不時造訪弗朗哥,這事不與任何人說,就連裘埃也不願提起,我不希望見到弗朗哥一次次遭受人們傷害。他只有我一個朋友。我們時常徒步到密林?堙A坐在大樹下的木板凳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我總感到對弗朗哥負有某種責任,我要保護他,使他歡欣。除我之外,他在世上再也沒有可親的人。

我幫忙行動不便的弗朗哥蒐集枯枝備齊爐火用料,希望他不要在隆冬?堶廘菑~好。那年冬天來得特別遲也特別冷。聖誕節過後,氣溫驟降為零下十二度,晚間人人提早熄燈就寢,我還特地抱了個溫水袋在被窩?堙A一心想著寮子?堛漯B友應該燃燒最粗的樹枝以撐過嚴寒。夜半,我依稀在睡夢中聽見男人們在街上慌亂的喊叫聲,朦朧之際,有人重重敲打我家的木門。父親應聲而起,和來人交換了幾句,便以極快速度穿戴好衣帽匆匆離家。好奇心驅使我偷偷溜出家門來到大街。雖是把自己厚厚裹上一圈,嚴峻的酷冷仍使我抖顫不停。我隨著男人們往火車站方向跑去,空氣?堿O股過度燒焦的烤肉味。失火了!一場大火!鬼魅般的火焰在火車站後的夜空?堭i舞著它駭人的爪牙,照亮大片天。那是亞克曼農莊所在。猛火一發不可收拾,男人們雖提來一桶桶滿水,也只能束手睜眼,看著大火施展它特有的無情。要想救出棚子?堥漕僖b也早已不可能。

「弗朗哥!」亞克曼先生出其不意的叫喊在滿耳轟轟的燒火聲中凸顯得令人格外驚心。「我有隻母牛快生產了,我讓弗朗哥今晚在棚子?埵u著…」
天!我的淚水立即奪眶而出並使勁喊叫︰弗朗哥還在?堶捷隉H拔腿就要往火?婼纂C男人們立即把我攔住,父親更硬拖我回家,把我反鎖在房?堙A完全無視於我的拳打腳踢大聲哀號。
第二天母親把我從房?堜韖X來之後,我立刻向出事地點跑去。被燒成灰燼的棚子前躺著一垛垛動物的屍體。焦縮得不成形的四匹馬及十八頭牛全被燒成木炭一般又黑又硬。弗朗哥不在其中!接下來的幾天,空氣?堜?顯可以嗅出大火後的焦味以及人們緊張的氣息。大夥兒到處找尋弗朗哥,他的住處竟是在此一尷尬情況下受到村人第一次的造訪。人人猜測,弗朗哥可能在喝酒睡著後,沒注意到倒在乾草旁的油燈而引發大火。

是的,唯有我知道在何處可以找得到弗朗哥。我一逕快速走向密杉林。晴空如洗,藍天無際,結成冰的白雪晶瑩剔透,爽淨的氣息沁人心肺。遠遠看到弗朗哥就坐在大樹下的木凳上,令我雀躍不已。當我上下氣不順接地跑到他跟前,呵,滾燙的淚珠卻成串奔下臉頰。叫不醒的弗朗哥不再需要勞動,不再需要跋涉,更不需要因為人們對他的不熟悉而遭受冷淡而背負莫須有的愆過。他在嚴寒中孤獨久坐,完全不受干擾地找到了永恆的寧靜。

他的右手緊握著那張家庭照片;木板凳下,拐杖旁,孤零零地躺著一支空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