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3日 星期三

●有些瑞士男人

「妳對男人戴耳環有什麼看法?」有次夏綠蒂小心翼翼地問我。西歐到處是反種族歧視的聲浪,在瑞士任何歧視異族的言論或行為是觸犯刑法。夏綠蒂知道我這東方女人的意見必須得到尊重。「整體看起來舒服就行。」我一句話輕輕帶過。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妳對男人戴耳環有什麼看法?」有次夏綠蒂小心翼翼地問我。西歐到處是反種族歧視的聲浪,在瑞士任何歧視異族的言論或行為是觸犯刑法。夏綠蒂知道我這東方女人的意見必須得到尊重。

「整體看起來舒服就行。」我一句話輕輕帶過。
或許在西歐生活長久學會了接納多元,學會了接受只要自己顯得有自信別人便「就讓你這樣」不會急於說服對方的態度,也學會在各自堅持立場,彼此不干涉,不企圖改變對方,表面尊重暗地裡拉開距離的寂寞關係裡生活,與在台灣夜晚十點以後才找得到人,一通電話意猶未盡又兩通三通以表達自己清白立場或暗示對方廣為傳揚自己「好心」的企圖下持續糾纏不休的作風大相逕庭。\r

或許從十五年前開始吧,突然間有些瑞士男人開始戴起耳環。有的是一個小點綴在耳尖,有的是一個小圈晃在耳端,不論形狀材質為何,也不知是誰先設下的標準,男人的耳飾只戴一邊。當時安妮還以一付訊息提供者的姿態說︰注意了,耳環戴左邊的是裝飾,右邊的是同性戀,後來,也聽到相反的說法,再後來根據自己的觀察,兩者皆是也兩者接非,更多的是,基因使然不得不愛戀同性的嚴肅同性戀者不需要外表的任何指標。

「男人當然也可以戴耳環,只要他們覺得好看,自己喜歡,」凱薩琳有次這麼說,「不過,我很難想像勞倫斯或菲立普戴耳環的樣子。」

勞倫斯是凱薩琳的丈夫,也是承攬政府工程月入斗金的森林工程師。菲立普是她的哥哥,也是日內瓦一個專門研究國際軍事的基金會負責人。於是戴耳環男人在社會上所屬的位子便輕而易舉地大約地被劃定下來。就是那些部份的餐廳侍者,部份的水電工人,部份的卡車司機,部份的小學老師,部份的音樂工作者,部份的青少年,部份的公司職員以及一大部分穿著緊身牛仔褲,白襪,扁黑鞋,留著五分頭小鬍子,戴墨鏡開敞頂車,每週一三五跑健身中心,每週二四六跑紅燈區的「樂鳥」(Spassvogel),才在左耳或右耳戴耳環。而議會大廳裡站在阿爾卑斯山巨幅壁畫前接受電視記者訪問的國會議員或在水晶燈光輝煌,由原木地板皮革傢具組合,極為寬敞舒適終年常溫不豪華但氣派辦公室裡暢談購併好處的銀行總裁是不戴耳環的。人類如果真能以外表如此容易劃分歸類,只要選對了應付方式及應對言辭,至少紛爭會減少一半。男人如果真能只以戴不戴耳環歸類劃分,結婚率可能提高,同居率降低。這種粗淺的不科學的分類整理,例外的比例很可能高於標準形態甚多。隔壁村的一位天主教神父就讓人無法捉摸,不知他是擔有治癒靈魂的神聖任務還是隻藍領階級的樂鳥。神父個子不高約五十開外,禿頭,戴副圓眼鏡,蓄有絡腮鬍,說話緩慢清晰,待人有禮。不知何時他開始戴起小圈圈耳環,而且是左右各一。後來愈戴愈大,在祭台上走動時就看到兩隻金色大環一下子敲他耳根一下子撞他後頸,更有一陣子腦後勺留有一綹小辮子,似乎也曾特地染成絳紅色。如此的職業如此的裝扮如此長久地能在閉塞的小村子裡生存實在引起我太大太大的好奇。好不容易覓得了機會,假借請教他死亡陪伴課程的訊息邀他到寒舍小坐。神父來訪,穿著一件微閃著曖昧光暈的暗紫色絲絨上衣,態度拘謹嚴肅。當我問完虛應故事的問題,鼓起勇氣以最不冒犯的語氣單刀直入詢問他為何戴耳環時,神父竟一反嚴謹與不苟,輕鬆地笑著說︰「一開始是覺得好看想試試,後來就這麼戴上了。」當他又受寵又羞怯地摸著大耳環時,順著他的手指,我赫然發現神父的左右耳各有兩個耳洞,也就是說,哪天彌撒時,教友可能會看見戴有四個耳飾的神父在祭台上穿梭,宣講福音分剝麵餅。至於他為何有如此不尋常行為又能在保守村莊裡立足,可能的原因是︰村子裡大部分是老人居住,老人只要有人寵有人疼,他們的要求不多;事實上也無法做任何除了維持生存以外更多的要求,壽命增加的結果,八十五歲以上只能稍稍行動無法思考的老人比比皆是。老年人口比青年多,高速公路上跑的車比操場上跑的兒童還多的瑞士社會,多一個幫手便意味著少一個外籍勞工所帶來的負擔,或減少一件難民刑案的可能。另外,神職人員極端缺乏的現代,主教對於這麼個行為超群的神父也只得將就了。

依莎從波蘭來作客,見面時瞪著那雙稍嫌過大又不得不令人承認是美麗的眼睛驚訝地說:「妳知道嗎,我在蘇黎世買火車票時,那個可以跟電影明星比帥的售票員居然耳端吊著一個碎鑽般的耳飾!」
「只戴一邊吧?」我幾乎可以確定地問,「現在到處有單一耳環,不一定要成對地買。」
「真的嗎?」依莎不解又只得相信我地問,「多可惜,那麼帥的一個男人,就被一個小東西破壞了。」
「怎麼會,」我故意逗她,「就一個小耳飾也不是臉上被劃一刀,礙不著他的帥。」
「話是沒錯,就是,就是… 就是感覺不對嘛。」
可不是。男人戴耳環,不招惹不妨礙,就是感覺不對。夏綠蒂問我對男人新行頭的看法時,我就以不痛不癢不引起爭議可是可否的外交辭令敷衍她。這個寂寞的女人正如許許\多多寂寞的西歐人一般,總希望能將一件新興的社會現象賦予複雜的所謂哲學或心理學上的解釋,以便逼迫自己著迷或排斥,以便讓自己因害怕負責也不願負責而感到生活游移無根的人生態度有個能讓自己抓緊不放的著力點,或至少在硬體設備近乎完善的社會裡有個咒罵的對象。許多新興行業也為了要招攬這些要凸顯自己的高貴有智又不願長大成熟的大小孩,總要搬出一大堆似是而非,聽起來飄渺形上,趨勢專家嘴裡高明的詮釋或拗口名詞來「正名」自己辛苦經營的行業或販賣的商品能夠使人消除焦慮回歸始自我,得到愉悅與和平。


「正名」的巧例恰可以此為證︰德國電視第二台有次出現兩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這兩名體態超廣服飾端莊的女士合開一家攝影公司,專替那些喪失自信貌醜胖肥的女人找回自我。方法是以各種化妝道具攝影技巧為這些自認是被社會拋棄的邊緣女人拍攝裸體照。上門的顧客不是立即脫衣拍照,顯得粗鄙沒有品味,而是很高級很專業地先經懇談諮詢的第一步驟,也就是花大把銀子讓自己被洗腦說服,滿心歡喜承認自己鬆垮多摺的豐臀隆腿及全身巍巍顫顫的多汁白肉雖是超出標準尺寸太多卻是世上獨一無二,值得珍惜更值得加以炫耀,之後才敲定日期,準備一顆善良愉快的心前來搔首睥睨讓人上彩擺佈拍下她們癡肥的性感倩影。這些女人在人前寬衣解帶的結果是填漲了攝影公司老闆娘的荷包及抱回一堆抄襲頂尖模特兒姿態以期讓自己也那般撩人實際上卻令人不忍卒睹深具東施效顰宏效的肥肉沙龍照。

男人戴耳環的「正名」說辭不外是︰男人也是人,不需要永遠保持鐵金剛的一面。男人有溫柔脆弱的時候,也時不時需要一個可以趴著哭泣的肩膀。戴了耳環的男人與女人多了一個共同點,有助兩性對話。更何況男人戴耳環也不是現時現世才有,很多至今尚存的原始部落,男人們也以項鍊耳飾,手環腳環來裝飾自己。可見得,文明不僅斷絕人與自然的唇齒相依更摧毀男人裝扮自己的美好天性。

從波蘭來的依莎驚訝於瑞士男人的耳環,可見這趨勢並未跨界到比較貧窮的東歐去,而前面提到戴耳環男人比較是藍領階級彼此相認標記之一的說法卻在鑿山修路的工人身上得不到證實。原因是瑞士的粗重工作大部分已由外籍勞工取代,這些人有自己的社群,要想融入瑞士社會有其先天的條件限制。努力工作養家活口的人大概沒有閒情去穿耳洞戴耳飾以便較容易展開兩性對話!

耳飾風潮尚未退卻,近來又新興看好另一男性美容事業︰做臉!克莉絲是位領有執照的專業美容師,在她的顧客群中男性佔百分之十到二十之間,年齡最小的不到二十,最大的超過八十歲。光顧她美容診療所的男性大都是被女友或妻子勸說而來,做了一次之後便成了常態性顧客。做臉的男人中尤以男子漢型的居多是克莉絲的觀察。她首先將一大塊白淨的毛巾布蓋在顧客的上身,刮完鬍子洗完臉後便是重要的去除已壞死角質的工作。先塗上一層含有顆粒的冷霜,克莉絲再以雙手按摩顧客臉部。這一步驟原本可以機器進行,克莉絲卻較願意以手代勞,以迎合顧客的需求,恰巧符合社會學家Nobert Bolz 的觀察,說是現代人在電腦網路及手機所構成冰冷的世界裡,人體的天然感覺正逐漸在消失當中,在身體上直接做工是讓感官再度活躍最好的途徑。這種滿足人類基本需求之一輕而易舉的行為正好說明健康中心、健身房生意愈發興隆的現象。

洗臉是男女人每日必行的清潔項目之一,然而,站在鏡子前以冷霜塗臉再以手指仔細循著按摩所需固定途徑在臉上緩慢地來回移動,未免顯得過於娘娘腔,足以抹殺男子氣概,確實讓一般男人怯步。同樣的做工,如果有雙代勞的巧手,立刻變成是花錢被服侍的感覺。在美容師手下的男人經臉部輕柔按摩得到全身鬆弛又不減損男性雄風,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顧既能使自己容光煥發又能消除身體緊張的美容總匯。如此的鎮定神經消除煩憂的好法子是否只有男人在女性美容師或女人在男性美容師的手下進行時更是彰明顯著?假設若成立又意味著什麼?每小時約兩千一百台幣起價的服務業除了做臉之外,尚有其他諸如手臂耳頸肩膀或腳底按摩的項目,依顧客需要,美容師會一一提供。重要的是,人體與人體必須接觸,溫熱與溫熱必須相傳。

根據一項說出來必遭男人否定卻又不容抹殺的統計,男人看女人首先會注意其臀部。女人看男人?注意其雙手!為了迎合統計,有些瑞士男人除了找美容師修指甲之外還要賞給自己那雙毛細孔粗大,指骨外凸或手心肥厚,以擁有如堅石般拳頭為豪的雙手一場石蠟浴。有經驗的美容師修男人指甲時首先得看顧客的職業,修腳踏車,清煙囪等等經常接觸髒污穢物的指甲便要修得短才不至納垢,否則只要不超過指尖二至三毫米的指甲都不算太長。修完指甲塗上乳液的手就直接浸在約三十五度的溶蠟裡四至六次直到手被一層薄蠟覆蓋,再以厚毛巾裹上十分鐘。折合台幣一千五百元左右,修指甲及手部蠟浴的整個過程約需一小時。待蠟層除去後,泛有如絲綢般光澤的雙手仍不免要更換燈泡修理吸塵器或給自己做頓一吃三天的大鍋菜。

至於男人為何想要上美容院從事一些被認為原本是女人專利的活動?男人們的說法是,男人其實是受到女人的刺激,遭到女人無形壓力所致。女人希望在人前光鮮性感充滿自信以博得好感,男人又何嘗不是。女人能做的,男人沒有不能做的道理。女人對此現象的看法是,許多現代婦女擁有自己的事業,出席宴會或應酬場合總希望自己身邊的男人是個有看頭,能帶得出去的伴侶。有了這些原因的搭配組合,二十一世紀的某些瑞士男人新興的活動便是戴耳飾,修指甲,染髮,做臉。你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