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29日 星期五

●二十世紀最後一個秋天

十一月的西北部應是多風的日子。強風把葉子吹落好讓樹們專心準備春天,鄰家的艾斯太太如是說。七十五歲了吧,她總愛穿長至小腿肚鮮紅的大衣。她家門口長有一棵年逾三十的綽約楓樹,我的綠草坪每年準時被吹落的楓葉染得一片殷紅。總是掃著積厚如長毛地毯的美麗楓葉,才想起是否該向艾斯太太申請掃葉錢。每年考慮一次,這事思想了七年,就是拿不定主意,還是在書架上找出那本「律師的建議」看看再說。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十一月的西北部應是多風的日子。強風把葉子吹落好讓樹們專心準備春天,鄰家的艾斯太太如是說。七十五歲了吧,她總愛穿長至小腿肚鮮紅的大衣。她家門口長有一棵年逾三十的綽約楓樹,我的綠草坪每年準時被吹落的楓葉染得一片殷紅。總是掃著積厚如長毛地毯的美麗楓葉,才想起是否該向艾斯太太申請掃葉錢。每年考慮一次,這事思想了七年,就是拿不定主意,還是在書架上找出那本「律師的建議」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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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瑞士駐德國的柏洛大使又成了銷售業績穩居雲霄,花邊專報的頭條。四十三歲的柏洛在前兩年因二次大戰至今,瑞士銀行私吞由於戰亂而遺失證明文件在德猶太人的金錢,而與美國強大的猶太組織折衝時迅速竄起。單就柏洛一人興不起故事,他的嬌妻,前美國德州小姐斐丁才是媒體焦點。斐丁是個金髮美女,除了有芭比娃娃的臉龐與身材,更有據說是基因使然,幾乎所有金髮女人的專利︰只在調情事件上才有個腦袋。早在柏洛尚未成為大使,斐丁自己也還是非大使的未婚妻,便挽著柏洛的手臂,出席任何適與不適的場合,當時就已引起許多斐丁行為正當性的討論。原則上以法而治的瑞士社會,輿論便在「沒有條例規定外交人員不得攜伴出席」的官方說法下無疾而終。柏洛成了大使之後,斐丁以其性感的穿著與大膽不羈的行為舉止,不消數月即成了柏林外交界的名人。她的有雙銳利如鷹眼的夫婿也樂得配合,不論是討論經貿的嚴肅場合還是輕鬆笑鬧的化妝舞會,柏洛可以一時黑色西服,一時緊身米老鼠裝扮和斐丁活躍在聚光燈下。有人說柏洛是被斐丁帶壞了,也有人說這對夫婦是物以類聚的最佳代表。最近的一次聳動是起因於一張照片。相片裡的斐丁把前額金髮梳得老高,翹起她著三吋高跟修長的雙腿膩坐在毒蠍合唱團主唱邁內的腿上。斐丁超短的迷你裙立即成了鎂光燈閃爍的焦點,她與身穿黑皮衣皮褲戴黑帽墨鏡的邁內雙雙以勝利手勢在眾多攝影機前作態。在瑞士銷售量達一百三十多萬份的築橋者週報以「這是外交嗎?」為標題,還讓出半個版面的篇幅刊登這張照片,更鼓勵讀者投書,不知是藉以表達該報的中立立場,還是嫌棄瑞士社會普遍存在的沈寂無聊而故意炒熱話題。對於柏洛大使的風評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這對外交夫婦應收斂自己的言行,畢竟他們是代表瑞士,是瑞士呈現在各國外交人員眼前的門面。有人只看重柏洛大使的工作表現,說他是到目前為止唯一有能力一次召齊瑞士經濟十巨頭與德國總理晚宴的人,有極好的人際關係,一改過去瑞士給人保守固執,是阿爾卑斯山地人的刻板印象。「柏洛是稱職的摩登外交官」是句最具外交手腕的說法,不肯定也不否定,不捧高也不貶低。而聰明的柏洛到目前為止也一直未對輿論做出正面的反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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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與深夜無異,空氣沁脾鮮涼。海拔五百公尺的縱谷沈睡著三兩個小鎮,鎮上的居民十一月下旬便開始在屋裡屋外綴上燈飾,一方面給一天裡過長時間的黑暗帶來溫馨,一方面也是近迎聖誕節的關係。徒步登上更高的山腰俯視谷底的房舍屋宇,一片霧海中閃爍極微小虛弱的光線,與黑夜裡被雲層遮掩的繁星進行一場無言的天地對話。沒有霧的深秋總要過了早晨八點天才願意真正亮醒起來。麻雀不南飛,或許是不捨得誰家園子裡掉落一地的蘋果。偶而的鳴聲才讓人感覺長期窩居鄉間的美好。\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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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聯帝國崩解後原本被各國幻想應像中國大陸一般的開放市場,卻因受限於連專家都無法確切理解,昔日共黨密密層層複雜掌控的經濟結構一時無法完全鬆綁做大幅改變的情況,而遲遲未能成形。原先躍躍欲試,覬覦廉價勞工與資源以及俄國廣大內需市場所應具有雄厚購買潛力的世界各國,十年來不但興趣盡失甚至將俄國視如蛇蠍。貪污腐敗取代貿易發展的能力,偷竊搶劫比例節節升高。有能力駕著世界名車招搖極少數的富人必須從收入中提撥超高比例的額款以購買武器延請保鏢。冷戰時代任何動靜皆足以導致世界震盪美國的頭號天敵,今日卻為了原本被棄置一旁冷凍已久的經濟發展而焦頭爛額。若按官方統計數字予以判讀,俄國經濟應當早已是被宰的羔羊,何以數月前由葉爾欽手上接過政權的普丁上任時,仍受到各國相當的矚目?微顯其中的晦暗訊息,是否正反應各國雖與蘇俄保持距離,卻仍不死心地寄望普丁政權能疏散過於集中中國大陸畸形的經濟?

不久前瑞士唯一的一份左派報紙訪問了專事研究俄國民間經濟的沙寧教授(Teodor Schanin),企圖探視巨人未倒的密因。沙寧指出,初看官方報告,理論上俄國人民至少有一半在必須挨餓,孩童必須赤腳上學,社會癱瘓建設停擺。然而只要走出另有一套運作機制的莫斯科,到俄國各地仔細觀察便可立即發現,整個基層結構仍是照常運作。收入極微薄甚至拿不到薪水的老師還在教書,貪污舞弊工作績效不彰的警察仍舊天天上班,在鄉間也看不到最無法隱瞞外界的飢荒現象。造成如此官方資料與實際情況南轅北轍所潛藏的主要原因是立基在一般自由或規劃經濟之外的,另種被稱為「關係經濟」(Beziehungswirtschaft)的非正式經濟模式之上。此種經濟型態無關貨品與金錢,而是「恩惠」的流通,目的是求得生存而非資本的累積,是要使得工作順利進行而非利潤的取得,是親屬友朋關係重於合法交易途徑的運作。在資本主義國家透過合約條款所進行一般性的交易方式,碰到這種對家庭忠誠對團體負責勝過一切的機制,便完全沒有立足的餘地。淺顯的例子是,假設某一歌劇院售票員的女兒打算上大學,要是有人能幫這女兒達到目標,售票員可利用工作之便私惠給幫忙者著名歌劇昂貴難求的一票。這套「恩惠機制」(ein System von Gefaelligkeiten)無所謂公平交易,其價值並不取決於斤兩或分寸,端視交易雙方的需要而定。所有俄國人都懂得「關係」的重要,沒有「關係」,俄國的經濟撐不到今天。非正式經濟是種迅速解決難題的系統方法,更是使俄國人免受飢饉,使日子更好挨過的良策。演變至今,此種有形或無形的交換很大一部份已由具體的金錢所替代,也就是眾所周知的賄賂。這套「恩惠機制」存在俄國社會裡已久,並不是近年經濟危機出現時才產生。沙寧甚至警告,即使未來俄國變得富裕了,這種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運行法則也不會消失。

一般國家擺盪在品牌導向的資本主義及計畫領航的國家主義兩種相對之下較有清楚遊戲規則的經濟模式之間,而讓西方人難以想像,對中國人卻一點也不陌生,在當今使得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全球連線經濟體系裡更加蓬勃發展的「關係與恩惠經濟」,是使得政權腐敗及正義不彰的境況下,雖當地菁英不屑,國際貨幣基金會不感興趣,社會卻得以運作人民得以生存的公開祕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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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克曼一家在薄霧籠罩的午後單獨外出散步。他們今天中午一定沒有訪客,否則下午三時正是吃完週日大餐喝完咖啡,拜訪者與居住鄉間的受訪者在不下雨不下雪時集體外出消化的正確時間。約一小時後,他們還會回到精心佈置的餐\桌旁,點上蠟燭,續吃甜點。如此的聚會足以讓人扎扎實實至少增重一公斤,除非下週減半進食,否則這一公斤會忠實體貼與人一起終老。主人總要讓客人胖著肚子回家,自己胖著肚子上床才能了事。

才四十開外便已嚴重禿頭的亞克曼先生看不出有何變化,倒是許久不見的亞克曼太太豐碩了一大圈。而那個五年前仍舉著瘦骨勤練芭蕾的大女兒蜜雪,在學校管絃樂團演奏時,讓人驚訝於她左偏在小提琴尾增厚的圓臉,兩隻藍色眼睛也被兩頰的贅肉擠小許\多。蜜雪和妹妹穿著直排輪鞋一前一後很不方便地在柏油路上半滑半走著。這家人理所當然會與溜滑板車的青少年與蹓狗的寂寞人擦身而過,在安靜優雅的週日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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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漆白的房間裡面對面置站了兩把有靠背有扶手的皮黑椅。兩個談完話的女人剛走,座位上仍留有餘溫。黑椅無知,不懂得兩名從事現代音樂日耳曼語系的女性對於音樂與文字的態度及音樂與樂團裡的民主現況做過何種交流。

L.G(Laura Gallati)是專門演奏現代與實驗性樂曲的女鋼琴家,作曲也從事政治評論,涉足現代古典音樂也參與不同的即興演奏,是柏林一個政治與音樂論壇的主持人。M.M(Mela Meierhans)是自學有成的作曲家,剛為瑞士巴塞爾交響樂團成立二十五年紀念寫了「相異Ⅰ-Ⅳ」交響曲。L.G聽了M.M 所作曲子的首次發表會後認為樂團按著文字比按照音符的指示而演奏的成份還多,樂譜反而只扮演建議、刺激靈感或提供概念的次要角色。對於小提琴手應往提琴面板上的一對F音孔吹氣,大提琴應被咬噬,架高四條弦的琴馬小木片必須被扣抓得吱吱作響,而長笛則應撞擊以產生啪噠聲的設計賦予好評,並詮釋M.M的音樂及策略意圖是「自我辯白」,讓樂器有自我負責的機會,同時也問M.M,是否她深信在兩次彩排一次公開演奏之後,整個樂團機器便能消除等級變得民主?M.M做了正面答覆,強調,她曾和不同樂器的主人溝通過,在不損害他們樂器原則下,她可以任何方式表達她對該種樂器聲響的想像。「相異」的第一部份必須在漆黑中演奏,指揮者在手臂及指頭貼上光條,指揮棒也必須能發光。演奏者在自己的樂器上貼光條並且不視譜演奏。
「我認為妳這個設計實在太好了,只是這麼一來難道不會削減樂團的專注力?」L.G
「我只要聽眾專心於音樂,不要讓他們看到大提琴被咬而分心。」M.M
「我發覺妳在總譜上寫了字,是妳對音樂本身沒有信心,還是音樂必須轉換成文字才能表達自己?」L.G
「文字給我靈感,我常從令我感動或讓我能想像出一幅畫或一個場景的文字裡寫出曲子。在總譜上寫字特別能引起我的注意。」M.M
「那麼妳應該寫書或畫畫。對不起我現在要說點重話了。每個音樂工作者應該都了解自己的樂器及其所發出音響的語言。如果他們夠好的話,光看音符便能立刻有所感覺。至於作曲時,在妳腦海裡出現何種景象則是妳個人的事。」L.G
「每一次的演奏會上,只要看到音符與添加上的文字混合在一起,就會激發我產生不同的想像。有些詮釋者能出乎意料地臨時…」
「到底是詮釋還是創作?」
「…我自己是個喜歡思考、書寫、讓意外掌控的人,較贊成樂器能融合一起,不要彼此對立。讓所有樂器一起發音有實際上的困難,也不太可能讓它們平均出現。」M.M
「等等,妳已描繪了一幅民主與音樂的諷刺畫。全部都發音的意思並不是讓它們同時發音。民主意味著︰鋼琴與定音鼓在不掩蓋過對方的原則下,可在任何適當的時候被截斷。」L.G
「話是不錯,可是民主應是多數的力量。」M.M
「妳是說,最大聲的會贏?那是多數的專制,不是民主!」L.G
「不論在政治或音樂上,民主都應該隨時存在。我常在作曲時思考︰這段要如何演奏?詮釋音樂的演奏者不該只是生產音樂的工具,他們也應該出線,應該被挑戰,應該能表達自我。」M.M

當非民主成了世界性的最大禁忌,最不政治的音樂竟然也要被押解至民主聖殿前頂禮,以期被聖化並滋養日益頹滯的聲響。盲目朝拜的結果,呈現一般「外行人」眼前的就是這麼的饒舌荒謬與沒有必要。這段不到四分之一對話節錄所透露的訊息並非是新世紀新產品,二十世紀中葉或更早,各種藝術的表現形式逐漸走向只注重個人表達,對全體人類普遍的共同的歡愉或痛苦的呈現竟淪為守舊僵化,被打入非主流的冷宮。近來更走入極端側重個人意念舖陳,偏頗狹小,只著墨於私領域表達的死巷。不知是高度競爭下現代人寂寞的產物,還是不健康的寂寞以各種藝術形式做為抒發不滿心緒的管道?若是前者,只會招來同好集體寂寞;若是後者,只會讓自己的寂寞更無邊更變態而已。哪天有人寫了「巧克力與不?袗?的對話」,就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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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樹的專業是春夏間開出小白花賞人花香以及初秋時分便要開始大量的輕盈落葉。據說有些小男孩未來的志向是開火車,然而秋天在路邊開掃葉車的行為要美麗多了,可惜男孩不懂得。夏天的綠葉總要轉紅褪黃了才肯離開樹體降落凡間,只是在脫離樹母的剎那正好秋風刮起,尚未乾枯的黃葉便要乘風翩旋幾場才捨得歸於沈靜。等到掃葉車壓上它們沙沙合鳴,皚皚白冬才能開始為自己準備好三個月的旅途。\r

捷克南境的那條長河不該在秋日造訪,只要親炙一次,這輩子就要沒完沒了地嚮往。緩車在極平穩的沿河路上滑行,秋陽篩過葉片成了橢圓黑影綴著滿眼的風景,偶而吹起一陣無來由的風,金黃落葉爭先恐後簌簌娑娑撲向擋風板,轉頭望去,只見車後落葉企圖追上車子,好一陣才甘心放棄,平躺在路上專注等待下一部車與下一陣風。過不多久,落葉就要把今秋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