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0月18日 星期三

●我會寫信給你

故事可真可假。編出來的,有情節事件的串聯,是故事。真實事件經過時間的推拖與空間的更迭,自然而然便成了故去的,令人懷思令人嘆的事故了。

 

文/顏敏如 Yen Minju

 
朋友:
原先是在網路上看到你這本新書的廣告(註),沒料到數週後我返台的短暫會面?堙A便受到你的慷慨饋贈。謝謝。

故事可真可假。編出來的,有情節事件的串聯,是故事。真實事件經過時間的推拖與空間的更迭,自然而然便成了故去的,令人懷思令人嘆的事故了。而你書?堛漕潃荍琱@點也不陌生的友愛故事,該是屬於後者。前一個,數年前便已讀過,是你過去出版的小說,如今收錄在這本不再青春年少,也還不出顯老態的集子?堙C當初你應該不曾料到,日後竟會遇上與自己人生經歷相呼應的世事吧。後一個,如果你仍記得,是去年你在我住處數日停留時,我們在那叢滴血玫瑰開得正艷的夏日庭院?堙A就著一張鋪著綴有粉紅花桌布的小桌子,你坐在休閒椅上,抽著煙斗告訴我的。當時你雖只略略帶過,便足以讓我感動莫名。是人物事件本身對我的震撼,而不是歐洲夏陽催生了我的多情。

向來我不和人談政治,因為沒人可談。與你,倒可以暢所欲言,在這一層面,我們的確有共同的語言,值得珍惜。話題是如何轉到李登輝身上已不復記憶,可能與我當時準備要寫的一個長篇有關。依稀記得我是這麼說的︰「我有理由相信,李登輝曾是共產黨員。在那樣的一個年代,我自己也可能入黨。」就在我續問你知不知曉李先生是否正式辦理退黨手續時,你告訴了我這個小故事。如今讀罷你新書?堬臚G個友情敘述,整個事件才如同從濃霧中走出的黑衣人,不再神祕,不需臆測。

郭明哲與李登輝。一個是大隱於鄉「農民般的安靜老人」,一個是言論足以造成股市震盪的政治人物。年少時踩著同樣左派的步伐,身體淌著同樣鼎沸的鮮血,半個世紀的物換星移卻成就了兩個完全不相交集的生命體。李登輝是否能被視為出賣他的原始革命精神, 依附了他的反對者,最後得以主政,進而實現其妥協修正過的理想?這前題若成立,我們似乎可以追問,李登輝是否為具有洞察力的先驅,委屈求全,繞道潛沈,靜待時機,終於一舉成為走資當權派的領導人?或者,李登輝是個不折不扣造反自己的叛徒,後來的仕途以致於有機會在中共虎視之下,險象環生地將台灣帶上國際舞台,純屬幸運巧合?還是如同他當初的退黨理由,意在學術上有所成,而他對台灣的熱愛卻將他導入政治領域而不可收拾,最後更成了國外媒體的「民主先生」,是由於機緣僥倖?而郭明哲則是背向另一軌道奔馳,保有了理想,渡過的卻是世人眼中不甚成功的生活。什麼是偉大?是以生命做抵押,老死不改其志,不屑於要求白色恐怖時代冤獄平反的理想堅持?中年的我,依然要頑固地如是認為。由此也更凸顯了我的卑微,竟是以他人艱苦困頓的一生來滿足自己浪漫浮誇的想像。

半世紀的稀鬆聯繫之後,在寥寥數分鐘的會面?堙A李登輝瀟灑直接地播發出不曾熄滅的友情火花,郭明哲也不忸怩地親炙了意料之外的光與熱。剎那間,逝去的五十年彷彿不曾存在過,時間由四十年代直接接軌於九十年代,友誼不褪色,即使燒成灰也能認出彼此。一個勸說要以百姓福祉為依歸,不要把台灣帶入征戰境地。一個期許老友保健康泰望自珍重。五十多年的人事變遷桑田滄海,逝去的是激進勇猛與捨我其誰的急迫,存留的是等待細查與時不我予的嗟嘆。滔滔江浪,衝流不走的仍然是對於過往的疼惜以及雖撲空也要強擁的執著與無奈。

郭先生的迫問蘇聯時代藝文界人士如今何在,或許部份是受了他青年時所閱\讀「無產階級文學全集」的影響吧。談論這事之前,容我說個小插曲。五年前,我們招待了一對來自俄國的母女在寒舍小住一週。十三歲的女孩閃動著一雙慧黠的大眼,燦爛的笑容令人無法轉移對她的注視。具有韃靼人血統的女孩將貝多芬的第十三號鋼琴奏鳴曲彈奏得令人血脈賁張,小小的琴房被震得欲開欲裂,絲毫沒有小孩詮釋大曲子時無法駕馭的窘態。孩子的父母親均是Kazan音樂學院?堛瑪?琴教授,她來瑞士的目的是希望能在法語區的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音樂學院深造。弔詭?一點也不。女孩的母親說,俄國頂尖的鋼琴家幾乎都離開了。於是這顆明日之星也被父母選擇安排走赴西方,原因是為了她音樂生涯的好處。不只是俄國,昔日東歐的共黨國家,出現過多少文化瑰寶,由於西方社會對他們的禮遇,一有機會便紛紛出走,贏得的除了財富之外,更是千金難買的敬重與肯定。舊蘇聯瓦解,從男人平均最高壽命不超過六十的事實,令人不得不對曾是世界強權之一大帝國的崩逝感到唏噓。紅軍合唱團高昂壯闊的蘇聯國歌早已成了暴飲伏特加之後的自戕怨懟。文藝人士為公平正義所發出的狂聲吶喊,早已被因貪污橫行而趁機壯大黑社會的槍聲所掩蓋。軍事博物館?婼鷛蛌Z功\的傲世成就,責成了市井小民為了乞討生活的策略與謀劃。能走的都走了,留下來的總要想法子維持生存的基本要求。把人的一切活動商品化是當今世界一致的惡質走向。俄國又如何能置身度外?只消環視台灣現況便能了然於心,是日本的情色文學暢銷,還是索忍尼辛的「癌症病房」受到青睞?郭先生帶著他的堅持辭世是他的幸福,是我們的損失。多少台灣人的堅持,了不起只侷限在股票投資不短線操作,又如何奢談格局?水牛不吃鞭子不犁田,人不遭虐受迫,激發不出偉大思想與超性人格。「俄國的思想家、哲學家、藝術家、舞蹈家、詩人…都到哪?堨h了?」他們並未消失,只是很大一部份正以另種不甚被他們的前驅所稱許的方式繼續存活而已。神祕、推理、自然主義的寫作以投市場之所好,熱門流行樂曲的創作以舉行因擠暴而出人命的音樂會。台灣解嚴不過十餘年,俄國新興的政治體制更不長於福爾摩沙的改革開放,向前看都來不及,反省也只得被打成是懷古的學究活動。郭先生對於俄國文化志士的現況在疑問而非失望的情境下長辭,是天地對他一身傲骨的賞報。

郭明哲的人生已結,李登輝的故事未了。年少時締結的情緣如同一盅溫潤的香茶,總是令人低迴不已。

我算是稍微讀通你寫這故事的心意了嗎,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