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8月27日 星期日

●共犯

「有人在嗎?可以進來嗎?請行行好,外頭風雪太大了。」「請進。這?媕H時歡迎任何人來訪。門只是虛掩著從不上鎖。有心人一推就開。」「的確。這木門看似厚重,要推開還真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可是,怎麼只能推開如許些微。太窄了,我進不了。」

 

文/顏敏如 Yen Minju

 
有人在嗎?可以進來嗎?請行行好,外頭風雪太大了。」
「請進。這?媕H時歡迎任何人來訪。門只是虛掩著從不上鎖。有心人一推就開。」
「的確。這木門看似厚重,要推開還真不費吹灰之力。可是,可是,怎麼只能推開如許些微。太窄了,我進不了。」\r
「再試試。有心人總是進得了窄門。」
「我在這山?堥咫F好長一段時間。雪掩大地,不見星辰,迷途的焦慮使我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一個能容納我接受我的地方。」
「脫去貴重的大衣,你較容易達成目的。」
「脫去大衣我不免遭受苦寒,若是身外物不除又如何獲取稱心的暖意。該這麼做?該那麼做?也罷!這門雖窄,我仍要勉力… 勉力… 擠… 擠進去… 擠進去…」

「歡迎,歡迎,敝姓秦。歡迎加入我們的小陣營。」
「非常多謝。為了進窄門受了點擦傷仍是值得。這屋內和暖舒暢,唯一的一扇窗雖是緊閉,仍能感覺陣陣帶有花香的微風。這是怎麼回事?」
「累了吧。看你風塵僕樸,定是涉水跋山了許多日子,快請坐。這位是先生,屋子的主人。」\r
「先生?貴姓?」
「噢,他就說他是先生,沒有姓氏。你呢?」
「小姓汪,北部人。」
「汪先生餓了吧。桌上的這些請隨意取用。先生備有許多,吃不完的。喝點酒嗎?先暖暖身。」\r
「嗯,謝謝。天,這是什麼酒!我自認嚐盡天下美酒,卻不曾喝過如此甘美純淨的琥珀液體。」
「是先生獨門的瓊漿,因與你的靈魂相契,所以與眾不同。」
「與我的靈魂相契… 你的意思是,瓊漿的味道會因人而異,能完全配合飲者的人格性情。」
「正是。就連這些菜餚亦同。汪先生請慢用。」
「你似乎對這?堳僂翿x。住這?媔隉A秦先生?可是這屋子不大,四壁棕灰,除了木桌木椅連張床都沒得見。你如何安頓自己?」
「其實我也是過客,只比你早到約一個時辰。這?堛漱@切是屬於先生的。」
「你也是在這山?堸g了路,看到從屋?塈諿g出的微弱光線才進來的嗎,秦先生?」
「正好相反。我在這附近長大。這山我太熟了。熟悉到所有的日出日落花開花謝都令我感到極度乏味。時日久了造成我心理趨之不去的重負,害怕人生被單調淹沒,恐懼心志被追逐掩埋,於是我開始尋找,尋找有趣又恆久的東西。直到今天我看到這黑暗?媟L渺的燈光,照理說,荒山野地不可能有人駐足停留,心想挑戰來了,於是加緊腳步,愈靠近,愈感到這光對我的吸引力其大無比。」
「你也是下了極大決心,費了極大力氣才進得來﹖」
「當然。為了靠近燈光就得進窄門。為了進窄門,不拚命別無他法。」
「噢,抱歉,請原諒我的不雅。這些東西太美味,不知不覺已全被我囫圇吞光。」
「不礙事。先生的東西,你要多少有多少,他是白白給的。」

「欸,是… 是的… 謝謝。對不起秦先生,請你靠近點說話,我怕被他聽見了。這先生拿起空碗盤起身去隔壁房做什麼﹖」
「拿更多的食物呀。」
「那不會是廚房吧。這小屋子空蕩蕩,看不出有任何設備。何況在這大山?堙A如何購買準備這些美味卻又說不出是什麼材料的菜餚。還有,他為何不加入我們的談話,只在一旁微笑靜聽。他到底是誰﹖」
「我也不清楚他是誰,汪先生。當我見到他時,便立即決定在這?埵矰U。他以極神祕難測的力量安頓了我的身心,打消了我繼續尋找的念頭。」
「他回來了。碗盤上的佳肴都還冒著熱氣。」
「再喝一杯吧,汪先生。談談你為何獨自在山?媢C走而迷失路途。」
「唉,這是段傷心往事。怪異,陶甕?堛滌s似乎永遠喝不完!我該從何說起?原本我擁有一家大公司,業務成長迅速,物質上早已能從心所欲,缺少孩子卻是唯一遺憾。我和內人不間斷地進聖堂祈禱,試盡所有科學與不科學的方法,好不容易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得到一個女兒。我們夫婦喜出望外,除了滿心感激讚頌上主的賜予,更立誓要把女兒教導成有才有智的淑女。我們確信女兒的確來自天主,是明珠中的明珠。她有著天使般的容顏,嬰兒般的肌膚,聰慧的大眼充載著好奇與詼諧。到了青春期便能令人一眼看出她未來成為傑出女性的徵兆與可能。我們很以她為榮,一心繫念,談話內容無不圍繞著令我們牽腸扯肺的女兒,她是我們全家的支柱與最美麗的希望。然而… 然而… 秦先生,這事讓我太痛苦,我想醉倒,睡一覺一定讓我好過些。可是這喝不完的酒為何令我愈喝愈清醒?」
「你請慢說。先生的瓊漿是喝不醉也喝不盡的。」

「就在女兒過完十五歲生日不久的一天晚上,她在同學家研擬辯論稿遲歸並堅持不讓我開車去接。當時天雨,她形影單隻途經河堤便碰上了那畜生。它以暴力將她拖入一間廢棄的工寮。她驚呼大叫,卻沒人知曉。就連許諾與我們同在直到時間終結的那一位也缺席無言。那畜遭到女兒頑強抵抗竟掏出隨身小刀,在巨雷閃電交織之下往她身上瘋狂猛刺二十七刀。是我央求法醫讓我細數。一數一詛咒。二十七處傷口,絕不輕於千萬公噸的痛,女兒如何承受!我以自己的眼目睹她的青春容顏被鮮血覆蓋\,那黃鶯般的美妙歌喉斷裂於深達五公分的橫切,亮麗的肌膚佈滿鄙陋無恥的刀痕。那不如禽獸的生物在她全身抽慉斷氣之前,將它那腫漲污穢的性器鞘入我女兒聖殿般的軀體。我驚恐絕望地渴想知道,就在那一刻,就在那獸得逞的一剎,閃過女兒腦際的是成人世界的邪醜與充塞她胸膛將爆未爆的巨恨,還是她親手種植在和風?媟n曳清香陣陣的黃色玫瑰?」
「休息一下,汪先生,請冷靜下來。我看到你眼底的淚,我與你同悲苦,更願意詳聞後續發展。再喝些,喘口氣吧。」

「原來那生物是個有精神疾病的強姦慣犯,也因此有藉口不必遭受與一般人同樣的刑罰。就在它再度被釋不久,我女兒便成了它的下一個犧牲品。內人在女兒葬禮一週後因無法抵擋內疚與不甘的啃噬而自盡。此後我無心公事,更無法繼續在那滿溢溫馨家庭回憶的華美屋子?堜~住下去。我於是賣掉有形的一切開始晚年的流浪生涯。我苦苦思索,什麼是天父的全能只是創生,不能摧毀與制死;只是愛的全能,不能仇恨與處罰?我沒有多如繁星的疑問,有的只是這獨一的,至今仍沒有任何人能夠給我滿意答覆的困惑。我耗盡心神始終不明白,為何祂賦予人類自主自由,賦予天地萬物自動自發,因此祂不能干預;又為何祂對於自己生與愛的傑作喜悅,同時也由於自己的不能干預而承擔所有的衝突與摧毀,甚至犧牲祂所愛的子民。我的女兒純潔無暇無故被辱被殺,我如何能堅信天父的全能絕對超過祂的不能!秦先生,你可有答案?」
「抱歉。雖能感同身受你的愁苦,平凡如我,卻無法提供解答。」
「…」
「…」
「等等。這酒… 這只陶甕最多只能裝一公升液體,我們又吃又喝了好一段時間,為何瓊漿仍源源不斷?這中間,先生兩次在極短時間內端出熱騰騰的菜餚。源源不斷的佳釀與美食… 難道,難道先生是祂!難道先生你是無時無刻不與我們同在的祂!你說,先生,你是祂嗎? 你說話,你說話!」
「汪先生,請冷靜。你沒看到先生已對你點頭稱是?」
「你是祂!你真是祂!你是在我女兒遇害時與她同在的祂!你是親歷邪惡默許不義的祂!你是聽而罔聞我女兒淒厲呼號,睜著裸眼看著我女兒無辜的青春之軀被暴虐殘害而不加以制止的祂!別告訴我你不能,你這偽善的共犯!我要為女兒復仇。停止你的微笑不語,還我女兒的命來。把我的家庭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汪先生,汪先生,不要掐他的脖子,會出事的。汪先生你冷靜點,冷靜點,你住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