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5月5日 星期五

●病想

多謝來訪﹐請坐。對﹐就是那把藍綠椅﹐坐上我最愛的顔色一定舒服。請把自己安置在正對面因我無力轉頭叼絮﹐偏久了便累。這藥強勁得很﹐不幸得吞它下肚的人出院時只能歪坐在棉被枕頭架築的柔白城堡中。請勿訝異﹐我的模樣比起我媽平躺床上﹐眼瞪妹妹黏貼在病房天花板上的花蝴蝶還充滿希望。

 

文/顏敏如 Yen Minju

 
多謝來訪﹐請坐。對﹐就是那把藍綠椅﹐坐上我最愛的顔色一定舒服。請把自己安置在正對面因我無力轉頭叼絮﹐偏久了便累。這藥強勁得很﹐不幸得吞它下肚的人出院時只能歪坐在棉被枕頭架築的柔白城堡中。請勿訝異﹐我的模樣比起我媽平躺床上﹐眼瞪妹妹黏貼在病房天花板上的花蝴蝶還充滿希望。她的情形?很久﹐約三十小時﹐是注射高蛋白的結果。把天花板幹瞪了三十小時﹐紙蝴蝶仍是沒懂得外出飛翔﹐後來是她自已先走了。我做的決定。她那只胖手狠狠擊打我的決心。點滴注射的葡萄糖已不再被身體吸收﹐積在膀子?堛弮[墩。雙指一掐﹐糖水於是滲出毛細孔像綴在最後那朵滴血玫瑰上的朝露。令我憶起幼時一位隨著大有爲政府撤退來台的北京太太。她的豐腴使我死心踏地信仰她在北京有個超大房院的虛擬事實。我說﹐媽﹐我們回家。嘿﹐她居然點頭同意﹐何事讓她那時刻如許清醒﹖擔架擡下樓﹐我緊跟在旁。忽而聽到擔架竊笑﹐說是不曾盛過人體如此輕盈。不到二十公斤吧﹐是大半年不盡一粒米的功勞。風大﹐把白被單拉上蓋\住她的頭。妳眨眼﹐想到什麽﹖對﹐媽媽可能就是這麽被我咒死的。偵探片?堻Q兇殺的屍體不都是這模樣被擡出送解剖?鈍器重槌﹐開山刀也好子彈也罷﹐下我媽毒手的是不規則分裂的細胞。且讓我們同聲歎息。

喔不﹐三十小時不閉眼不過短促一剎﹐不礙事。我是連著七個月沒睡﹐至少感覺如此﹐或更久。從波士頓飛回時﹐天微涼。夜半抵家不敢按鈴吵醒熟睡的媽。在門外盤旋像西藏天葬場雲低風高的群鷹﹐動員全身細胞發揮大提琴從第一把位俯衝至第五把位的鷹準﹐但求大幹一場。只是﹐大塊而紅通的獵肉備妥自己以便被快意啄食。我要的惡細胞卻猱種得避不見面。敵暗我明的境況﹐寶劍失去殺戮的目標。於是向著漆黑的長街狂聲默喊﹐出來﹐媽媽腸?堛瑰馫茩M﹐出來。七晝夜﹐像大港埔外婆家的那只厝角鳥不停聒噪﹐直到弟弟說我有著將病未病的容顔。好好好﹐我慢說慢說。莫愁﹐待會兒睡得香甜給妳看﹐可好﹖

跟媽搭火車北上﹐一起單獨真幸福。那家健康中心建在半山上﹐怎麽當時也沒土石流﹖生療素療外加鮮腥小麥草﹐原來波士頓那家老字型大小也不敵被臺灣本土化。去過﹐那家原版我造訪過﹐是幢幽深陰暗擺設原木家具的老古氣派大房。先是按圖索驥找著去。頂著凝骨寒風疾走三刻鐘怎覺得冷﹖每條神經鎖定在升空前的備戰狀態﹐沿路的小花野草不得不被感動﹐說是這女兒急苦急苦爲媽媽找尋有科學依據的偏方。

健康中心的太太們不同病卻相憐惜。彎腰伸腿闊胸擺手﹐嘴?媊Z著所有健康書均無異議的鮮菜生果全穀\糧﹐像阿爾卑斯山上的乳牛群﹐只是牛們不須立在起風的陽臺以黃豆粉自洗碗筷。盤纏用罄﹐還好有南臺灣那冰箱漏水廚房掉瓷磚﹐小小丑醜可聽見鄰人收視百戰不勝或愛你到死的家可回。

待會兒才來﹐我正跟景姨說話。二十世紀的亞洲﹖你不是看了我的德文小說﹐四七年在臺灣的二二八﹖至少要兩件大事﹖同年八月十五印度宣佈獨立。印度教與回教徒嚴重衝突﹐超過一千兩百萬人離家﹐死亡數百萬﹐是歷史上最大規模逃亡遷徙﹐足以煽動你年輕的革命情懷。前幾年的盧安達難民數目不夠雄偉﹐上不了世界史。還沒還沒﹐甘地那時還忙著絕食抗議﹐第二年才被槍殺。當心老師抄了你們的資料搜集去出書。我的語言學老師就搞這勾當撈錢以養肥爲了彩描那張豐臉而趕不上飛機的老婆。抱歉﹐孩子插嘴。都已到了把牛仔褲剪破兩膝處才上學的年齡還如此依賴我﹐三個月後還是得獨立生活。嘿﹐妳眼眶紅得真快﹐別憤世﹐我自找的。怎麽說?妳的哪只耳朵聽實話請緊湊上來﹐免被那群惡細胞聽了去﹐以爲它們能不經允許便可在我腸內腸外來去自如繁衍後代。我說到哪兒了?

二次開刀勢在必行﹐醫生如是說。決定在我們。決定在我。平時衆家親朋奉獻秘方秘典﹐關鍵時刻﹐三陽五十一踩消逝得比風還快。不必商量﹐我決定媽媽二度被刮。沒錯﹐她自是老大不願意卻仍強作鎮定。我媽不會說不也不會吼。不知她那輩子的人生怎麽過﹐那一代的女人怎麽活?大醫院?堛漫]晚﹐除了少掉空氣?堹B游的烤魷魚味和夜市沒兩樣。例行檢查是要確定一個五十一歲的女人不再長高﹐一個癌症病人體重絕不增加﹐輸血時不至於把血庫值班員至少吵醒兩次。妳是否也認爲我當感謝院方存心美意的安排﹐世界文壇知名索忍尼辛「癌症病房」竟在港都搬演活劇﹐差只差主角是三個不同年齡的癌女人。隔房老粗開刀後餓得瘋﹐牽手怕他復原後算賬﹐竟置醫囑不顧﹐提來他親點的香噴美食﹐老饕一番。腸塞﹐得再次上刀房剖腹撐膛。我賭定﹐他牽手仍免不了吃老拳﹐原因是她害他挨第二刀。有些人的邏輯便是如此推演。臺灣人命賤﹐開刀似豬宰。麻醉師確定你已假死﹐主刀醫切開層層肌肉像兩邊同時扯開的布簾﹐戲於是上場。一具不?袗?架撐開腹腔﹐強烈燈光下切割挖剖﹐肉販一般熟練。

數小時疲累等待之後﹐衆人蜂擁而上團住那張會輪動的床﹐如同哀視一個頭部由腋下長出的畸體嬰。媽閉眼幽幽說冷﹐立即被五件以上的外套埋住﹐只剩兩眼及一撮黑髮。不﹐她沒做化療﹐髮絲沒掉。當然又是我決定她在第一次開刀後不吃藥。不對?爲何被我看盡中央圖書館的癌書?堨?載﹐抗癌藥致癌。瞧﹐我的天真如何謀害親娘。媽媽閉眼唉疼﹐我說與天主﹐把她百分之五十的痛賞給我﹐祂不依。隔日晨﹐一堆小醫小護簇擁著上下刀之間決人生死的刀王巡房﹐思忖如何趕掉床上病夫病婦以便容納新病號。何以?有業績壓力更有紅包好處。敢情妳不曾聽過資料治國數字會說話?據聞簇擁與被簇擁的派頭與模式﹐常在夜?堬劓}酒廊找樂﹐也行。那隨侍刀王右側的紅小醫著雙菜市拖鞋在差十分二十一時啪啦啪啦跩進病房拍拍早已睡眠我媽的腳。歐巴桑﹐歐巴桑妳現在覺得怎麽樣?這人盲愚蓾劣!何事比得上重病人的熟睡?直到那蠢貨飆出房﹐我方才開始自恨竟是忘了賞他兩記耳光。醒來的媽不說話。何時悄進一位安靜的禿頭男人自稱是爸的朋友﹐恰巧男人的爸也住這家病院﹐就近來看媽﹐感謝他的順便。我望著白床單﹐媽望著對面的白牆﹐男人望著媽頭頂的白燈﹐三人不相視不語﹐男人在五分鐘後點頭告辭。這人有禮。尚不累﹐趁我還有力氣說話﹐只要妳願聽。可以繼續嗎?謝謝。

我媽不好矇﹐那群八爪章魚惡細胞牢牢盤據幾乎整個腹器官﹐她摸撫不割即縫的老硬塊便心知肚明。不像一年前的手術﹐此次她走投無門﹐無路遁逃﹐癱在死神跟前隨傳隨到。她把恨病移恨到白挨的一刀。入了家門﹐這個勸那個哄﹐說是要皈依什麽王什麽公。可憐我氣弱的媽徒腳上三樓﹐多少跪叩以示誠。原以爲連續劇?埵悀l被小子氣得即刻心臟病發﹐戲嘛。直到自己中火旺燃﹐意欲給妹妹去電﹐右食指對不准號碼左手掌握不住話筒時﹐方勉強自己敬畏起連續劇。那票痞子坑錢而已﹐還我媽的跪叩來!自此我每日煎成捆成捆的樹枝乾草六小時﹐每周換筒新瓦斯。這人說吃這﹐那人說喝那。鈔票堆疊往外送。老的吵鬧小的跳腳﹐情緒和氣氛比壞。媽把肇因攬上身﹐以爲她的消逝可換來永久的和平。那晚我正鋪床﹐忽聞她在廚房摔倒﹐昏昏沈沈睜著眼睛不說話。記住了,妳媽媽不說話時﹐不要哭﹐要開始緊張。就近那家醫院急診處是背景﹐血壓心跳正常是事實。媽微張眼無表情﹐和其他急診病人排排躺﹐遠處望去﹐她瘦小無助﹐我的親娘!三小時過後﹐她吃力彎舉左手掌﹐輕擺右手﹐不清不楚緩緩嘟囔。除夕夜在家才有解讀。原來她吞食我爸的安眠藥一手掌那麽多﹐我不可告訴醫生﹐以免她遭洗胃之苦。藥片子竟沒讓她睡也不置她死。那年我們沒過舊曆年。

地球不停轉﹐日子總得過。媽媽如何感受她的不久人世至今是迷。她安靜而溫柔﹐在冬陽?堣@坐半響。我們要對彼此說的多少話語全都沈默在空氣?堙M只因一個音節可引出一串眼淚。妳聽得心很苦了﹐喝口茶﹐是阿秋送的極品。\r

夜?媗弗o嘔吐聲﹐翻身躍起。黃燈輝照著黑色穢物﹐端倪不出。毯子裹著輕渺的媽﹐我飛車至醫院。值班醫生趿著拖鞋頂著頭皮屑﹐兩眼眨不走睡神。他鄙視那小盆特地爲方便研判診治而搜采的汙物。倒掉倒掉﹐他如是命令。記住了﹐只有妳愛的親人﹐妳才能忍受他在病中出自體內形顯於外的腥濁。對﹐只有妳愛的親人。這界定清楚而周延﹐除非利誘﹐沒有例外。

媽住院﹐訪客連連。高燒不斷﹐進化成不吃不喝的半仙。我等待的一刻終究來臨。痛﹐很痛﹐極痛﹐劇痛。什麽是活活痛死?試試便知。我輩愚昧﹐請問高人﹐何謂忍受痛苦以洗滌靈魂?小小護士真乖巧﹐定時止痛不見好。我們在怒目之下乞討止痛藥﹐一日數回。醫生說常打止痛劑會上癮。正氣凜然的邪說!哪個癌末病人拖過止痛劑上癮的時間?英國數十年前業已成立的安寧病房﹐主旨在使病人不痛的情境下﹐尊嚴地走。數十年後的這家大醫院仍嚴守落伍﹐是愚昧的虔誠。簽下後果自負的切結書﹐媽媽才得以無痛暫眠。離奇﹐內臟壞了﹐痛神經怎麽不壞?聽說一道簡易手術﹐從脊椎安置一細管延伸至體外﹐止痛劑由此管注入脊椎﹐藥效持久又可免皮肉之苦。我們立即趕赴另家醫院使這福音成真。兩日後再回老院。不多久﹐我媽腹部中央紅腫應是內?堣w化膿。頭皮屑醫生輕鬆說﹐挖個洞即可。等在手術室外﹐望下一樓入口大廳。不知慶祝什麽﹐就在病患聚集處。張了燈結了彩﹐只是燈不亮閃也彩得不夠搭調。清晨走過曾和媽媽齊做早操的公園﹐那些搖扇擺臀的老女人仍就著半人高的音箱不美不雅地擺\臀搖扇。而我癟成一張薄紙的娘親卻身插七管以一秒一萬公里的速度離開我們。當然可以﹐請開窗。我媽一直是個令人心熱體熱的人﹐妳也感受到?

出了手術室的媽媽竟然落淚。疼痛使人瘋狂不令人哭。驕傲受損尚可活﹐尊嚴遭賤如何忍。頭皮屑醫生屈辱我媽無力起身賞拳﹐不但不打麻藥更與小護士在病人跟前調情說笑。她奈他何?這是我媽兩年病中第一次掉淚\。原因竟是這般令人寒。

那兇猛的腥臭黑潮不斷湧出﹐從上體從中體從下體。吐出的以盆子接﹐腹中孔冒出的以柔紙擦﹐排出的﹐我跪在床沿﹐左手撐舉弓起的兩腿﹐右手俐落地清潔換尿片。日復一日﹐次數愈趨頻繁。媽媽尚活著﹐內臟早已開始腐爛。如果人體可以孕育另一生命﹐當然也可以承載另一種枯竭。這階段的最大挑戰竟是如何中止腹部中孔周圍已被侵蝕赤紅皮膚的疼痛。院方沒提供解決辦法﹐常人如我﹐何以懂得?最後雖長坐床邊盯視﹐液體一冒出即吸亦無法了事。我請來神父傅油。

後來?妳業已知曉。我們回家。媽媽早已不說話。記得了﹐妳媽媽不說話時﹐不要哭﹐要開始害怕。莫札特的安魂彌撒曲當背景﹐我不斷在她耳邊頌念天主經。媽媽瞪大雙眼﹐慢呼慢吸﹐速度愈慢﹐距離我們愈遠﹐終於氣絕身亡。妳懂得目視親人斷氣是如何錐心?即使獻上哭滿太平洋的淚水亦換不回一口氣。妳知道人屍看起來如何?是個可任人翻撿的布娃娃。給媽媽最後一次淨身﹐換上她數月前早已指定的休閒服﹐如同將塑膠膜包裹住一具骷髏\。她握住玫瑰念珠的雙手依舊白皙美麗。

我自是料理完一切才賦歸。送殯儀館、選棺、彌撒、到墓園。親自送她至天主手?堙M工作才是圓滿。感想?媽媽死了真好﹐不再受痛受苦受折磨。

飛機再度起飛﹐我已累得麻木。回波士頓途中在紐約過夜轉機。清晨獨自醒在漆黑陌生的旅館房?堙M扭開電視﹐我看了半小時的大力水手卡通。

謝謝妳來看我﹐現在是好時候。過陣子我內臟開始潰爛了﹐只是朋友﹐那氣味妳不必承擔。是的﹐不步我媽後塵﹐如何以身體知會她的大苦?是我自找的。莫擔心﹐我的孩子自己會長大﹐也會懂得如何筆挺聰慧與優雅。